美国华人
第1592篇文章
编者按
二战后,美国在国际上声誉日隆,并随着1989年柏林墙的倒塌而达到高峰。然而,自911和伊拉克战争以来,美国的霸权面临了严重的考验,特朗普的执政更是加速了美国在国际上地位的下落。美国从一个主导自由主义国际秩序的盟主走向一个孤立的民粹主义的“流氓霸权”。
最近美国与伊朗的对抗就是一个实例,这是特朗普上台以来自己一手制造的危机,并不断升级直至距离又一场中东战争仅仅十几分钟时间。屡次“特金会”,包括最新的“历史性的20步”也是除了作秀和垂涎诺奖以外毫无实质进展。作为世界第一大国的领导人,已经成为“一头闯进瓷器店的蛮牛”,更何谈他是否具备战略思维。从霸主地位跌落下来的美国的确到了审思如何让美国再次伟大起来这个问题的时候了。《美国华人》专栏作家临风先生这篇文章带您走进历史,回到当下,思考这个问题。
正文共:66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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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临风
在大阪举行的G20峰会上的特朗普。(图片来自白宫网站)
由于将近30年前苏东解体,美国变成世界上唯一的霸权。不过,这个时代很可能即将结束,甚至已经结束。归根究底它主要的原因不是外在的,而是内在的。
一个最近的例子
2019年6月10号,德国外长访问伊朗,与伊朗外长握手(图片来源:半岛电视台)
特朗普政府无视伊朗遵守协定的事实,于2018年5月单方面废除了2015年七方与伊朗签署的多边《伊朗核协定》,并开始限制伊朗石油出口。这个制裁到今年5月开始全面生效,美国企图借着窒息经济迫使伊朗让步而重新谈判。美国的违约举动遭到其它协议国家的一致反对。
今年6月10日,德国外长访问德黑兰,与伊朗总统和外长有“坦白和严肃的”沟通。这次访问是与英国和法国协调进行的。会后宣布,一个替代美元支付系统的欧洲支付系统(INSTEX)很快就会准备就绪。
特朗普政府毫不尊重既定的国际游戏规则,打着“美国优先”的旗号任意撕毁协议和提高关税等滥用霸权的表现,让作为《伊朗核协定》签字国的三位盟友(英法德)不得不重新思考国际秩序与本身利益,此事所代表的意义极其重大。
《经济学人》6月6日文章:“关税、科技黑名单、金融孤立、制裁” ——特朗普的大规模破坏性武器。(图片来自《经济学人》截图)
此前,特朗普政府以“国家安全”为名(冷战时期对付苏联的经常手段),威胁对盟国的商品(钢铁、铝制品、汽车,等等)增加关税。美国贸易代表办公室前任总法律顾问詹妮弗·希尔曼(Jennifer A. Hillman)在《纽约时报》上撰文:“如果美国可以证明汽车关税是针对国家安全的威胁,那么世界上每个国家都可以用同样的借口对他国产品采取任意的限制措施。”(2018年6月1日)
盟国们正在盘算打破美元在国际贸易上的霸主地位,减少在政治、经济、军事上对美国的依赖,这是实质上脱离美国轨道的开始。这次计划纵使不成功,对美国也是一个严重的警示。
历史上欧洲国际秩序的形成
法律和秩序是维护一个国家内部稳定的基本要素,人人都知道而且接受约定的行为规则,社会才不至于失序。国际间也是一样,如果缺乏国际间的游戏规则,战争往往因误判和恐惧而发生。
1517年宗教改革之后,欧洲各国间的宗教战争连绵不断。其中规模最大,伤亡最多的当数1618-1648年间的“三十年战争”。这场战争使得日耳曼各邦国大约被消灭了25%至40%的人口,其中有将近一半的男性阵亡。新教发源地威登堡有四分之三人口战死。
交战各国意识到和平的可贵,欧洲当时主要的几个参战国家,包括神圣罗马帝国、西班牙、法国、瑞典,荷兰共和国,以及诸邦国的代表聚集在今天德国中北部的威斯特伐利亚地区(Westphalia),商议国际间和平相处的原则。
泰尔博赫绘于1648年的威斯特伐利亚和约确认仪式。(图片来自维基)
经过了半年的会议,代表们签订了一系列的条约,总称作《威斯特伐利亚和约》,它结束了欧洲历史上造成800万人丧生的动荡时期。这个合约最重要的原则是:每个主权国家对其领土和国内事务拥有主权,不容许国外势力侵扰,不容干涉别国内政。每个国家不论大小在国际法上是平等的。这个“威斯特伐利亚主权体系”就是今天国际法的基础。
从此,基督教的神权世界秩序宣告结束,一个以民族国家为主体的新的国际秩序来临,它是价值中立的、也是祛魅的。
19世纪初期,由于法国大革命以及拿破仑的军事野心,欧洲的国际秩序被破坏,战争不断。1814-1815年,由奥地利政治家梅特涅(Klemens Wenzel von Metternich)主持,欧洲各国在维也纳展开外交会议,希望达到欧洲的长久和平。决议在拿破仑滑铁卢战败的前几天签署。
维也纳会议众生相。(图片来自维基)
“维也纳会议”的目标不仅包括恢复战前国界,还包括重新调节各列强的权力,使它们能够相互平衡并保持和平。最后的决议由奥地利、法国、葡萄牙、普鲁士、俄罗斯、瑞典、挪威和英国的代表签署生效。西班牙没有签署,但在1817年宣布通过了决议。
“维也纳会议”是欧洲列强为了保护自身利益而产生的协议,为了取得大国间势力的均衡牺牲了小国的利益。它代表既得利益者的保守势力,并没有什么其它精神价值的支柱,并压制了民族主义和自由主义。
维也纳会议这种争取列强利益均衡的大国游戏规则,到克里米亚战争时(1853-1856)开始解体,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时完全瓦解。
基辛格的“威斯特伐利亚2.0”
2014年是国际秩序风云变幻的一年:在东亚,崛起的中国正成为世界多极化中的一极;在中东,叙利亚内战造成数十万人伤亡,数百万难民流离失所,伊斯兰国兴起;在非洲,埃博拉病毒肆虐蔓延,让西非几近瘫痪;在东欧,野心勃勃的俄国吞并了克里米亚。
就在人们对世界秩序和国际和平感到焦虑的时刻,基辛格出版了《世界秩序》这本巨著。91岁高龄的基辛格期望给现今的国际秩序提供一个解释的框架,他指出任何国际秩序的存在必须具有两个成分:1)一套被普遍接受的规则,以界定国际行为的限制;2)权力的平衡,用以克制破坏规则的一方,阻止某一个政治单位征服所有其他政治单位。
基辛格的视野超越了所谓“文明冲突”的框架,他认为,今天的国际秩序仍当回到威斯特伐利亚的主权体系和维也纳会议的权利均衡的基础上。他观察到美国外交政策的两种竞争思路:西奥多·罗斯福总统的务实现实主义和伍德罗·威尔逊总统的自由理想主义。
他固然向往老罗斯福基于实力的务实外交,他也认识到威尔逊总统理想主义的价值,即在利益的交易和实力的均衡之外,依然要寻找一种更高的普世价值。这并不是什么“天命意识”,而是从务实出发,追求二者间的平衡。
威尔逊提出了基于自由主义理念的宏大愿景,超越了毫无方向感的威斯特伐利亚主权体系。他主要的主张是:1)维护世界的和平与正义的原则,反对自私和专制的权力;2)推崇民主政体,并支持小国的权利和自由。
可惜威尔逊走在时代的前面,由于巴黎和会上英国与法国唯国家利益是图,视实力均势为唯一法宝,让威尔逊主义没有实现的空间。“国际联盟”也只是个空架子,于是给二次大战埋下了伏笔。
基辛格拉近焦距,以古观今。他说:“如果放弃这种基本的理想主义,美国就不会对自己真实。”他强调:“任何一个国家单独行动都无法实现世界秩序。” 他认为,欧洲大国仍然是美国最自然的伙伴,当盟国刻意维护彼此的关系时,将对全世界有利。这并非仅仅为提高西方在世界事务中的影响力,乃是可以抑制西方国家彼此自私的冲动。
基辛格提出了一个语重心长的警告:“如果广泛的自由主义政权不能创造秩序,那么就会有很多不自由的政权出来创造。”
特朗普的单边主义既违反了老罗斯福的务实外交,也违反了威尔逊的理想主义价值观。显而易见,基辛格不会赞同三年后特朗普“美国优先”的单边主义。
二战后美国领导的“自由主义国际秩序”
二战前夕,美国的白人种族主义者提出了“美国优先”的口号,反对参战,小罗斯福总统纵使藉着“炉边聊天”也无法说服美国人。一直到希特勒征服了欧洲,几乎征服了英国,再加上珍珠港事变,才使得大多数美国人相信“美国优先”是个错误,而愿意投入二次世界大战。
威尔逊心目中的国际秩序虽然没有成功,但他对小罗斯福总统和杜鲁门总统的影响十分巨大,两位总统都自称为“威尔逊主义者”。他们制定了自从1945年以后主导美国外交的“自由主义国际秩序”。这个基于规则的国际秩序经历了冷战和苏东解体,实行了有70年之久。它近年所受到最大的挑战并非来自外力,而是来自伸展霸权的2003年伊拉克战争,以及美国内部的民粹主义政治。
美国主导的这种国际秩序是威尔逊自由主义与权力现实主义平衡的结合,它是一个安全框架和一系列多边机构和组织。较弱的盟友获得了美国权力的支援,美国提供实质的赠予,并且是在宽松的多边规则和机制内运作。用一位国际问题专家的话说:“美国提供全球服务,例如安全保护和支持市场开放,这使得其它国家愿意与美国合作,而不是抵制美国的霸权。”
这个基于规则的“自由主义国际秩序”(rules-based Liberal International Order,LIO)有四个主要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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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时间顺序,经济排在第一位。早在1944年,二战还未结束之时,布雷顿森林体系(Bretton Woods System)设计的自由经济制度,以美元代替英镑,成为国际贸易的新货币体系。(以美元锁定黄金的体系于1973年结束。)后来设立“世界贸易组织”,制定并实施自由贸易协定,以及成立“世界银行”,向发展中国家提供援助等等,美国都在其中发挥了领导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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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是安全部分。随着战争在欧洲接近尾声,由杜鲁门政府提供大量援助成立了联合国,并于1949年建立了北约联盟组织。一年后,联合国部队采用威尔逊的集体安全原则处理韩国的危机。后来并达成几项限武协定,以及反核子扩散协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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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分强调人权和自由主义的政治价值观:它被纳入《联合国宪章》并于1948年编入《世界人权宣言》。通过马歇尔计划重建欧洲,特别是德国、希腊、土耳其,并扶助战后的日本民主化,使得日本走上轨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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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条是保护全球公共领域(海洋、太空、南极),以及气候变化。
理念与实践中间总是有些距离,美国的做法在很多方面并不完美,执行时出现不少前后不一致的地方(例如,美国迟迟不肯通过海洋法、越战、种种干预韩国、南美、伊朗内政的行为,等等),时不时暴露出霸权、伪善和私心。
纵然如此,至少经济上的竞争不至于带来军事上或地缘上的强权竞争,这在苏东解体以后更加明显。这个秩序之所以能够相对稳定,主要还是因为美国的力量以及它所扮演的仲裁角色。
一方面,国际关系是相互依存的、多边性的;另一方面,这个以美国主导的有规则的自由主义国际秩序虽然不尽完美,但是却远比其它选项更有保障,更为稳定,更具合法性。
维系世界秩序的国家(或国际组织)一定要具备合法性。基辛格曾说:不要以为合法性不重要,那是世界领导权的核心所在。世界霸主的争夺,最终不是实力的较量,而是价值观的比试。谁赢得了全球普遍的人心,谁就把握了世界文明的未来。
从这个角度来观察,特朗普政权“美国优先”的做法正好是反其道而行,完全无视美国70年来所建立的国际秩序。
“让美国再度伟大”(MAGA)的外交策略
2018年6月,在加拿大魁北克举行的七国集团峰会上,特朗普反对七国集团联合公报的草案,然后提前离开峰会,该公报主张“以规则为基础的国际贸易体系”。 在前往新加坡与金正恩会面的飞机上,特朗普发推文说:“对不起,我们不能让我们的朋友或敌人占我们的便宜。我们必须把美国工人放在第一位!”特朗普提出美国可能退出联合公报,该公报承诺”继续反对保护主义。” 他还威胁要“查看充斥美国市场的(外国)汽车的关税!”
2018年6月9日,在加拿大魁北克举行的七国集团峰会期间特朗普总统和其他国家领导人在一起。(图片来自《时代》杂志截图)
经过特朗普将近三年执政,利用巨大的权力差距把所有国际间的关系都看成是种双边交易,以牺牲美国盟友和合作伙伴的利益为代价,追求单边的短期利益。我们看出他不仅无视自由主义的世界秩序,更为了狭隘的眼前利益而摧残这个国际秩序,打击了维系国际秩序的信任感和共同目标,这种信任感和共同目标在过去70年里是国际间和平相处的主要保障。
美国既然不再能够被信任,它就失去了作为自由世界霸主的合法性。
特朗普的所做所为,结果不过是驱使各国更加远离美国,减少对美国的依赖,包括科技和金融方面。这种趋势将会大范围减少美国在世界上的影响力。很明显地,特朗普所造成的伤害将使得后特朗普的美国在国际事务上很难“再度伟大”。
怎样让美国真正再度伟大?
美国主导的自由主义的国际秩序在1989年柏林墙倒坍的时刻达到高峰。然而成为全球唯一霸权的美国缺乏远见,对待新兴的俄罗斯继续围堵,促使俄罗斯的民主化触礁。911和之后的伊拉克战争是美国霸权的转折点,美国开始从自由主义的国际秩序退却,美国的动机也受到质疑。特朗普的上任更加速了这个秩序的解体。
历史上,一个国家最安适稳妥的日子很可能是灾难的起头,最黑暗的时刻却往往是黎明的前兆。
1862年12月1号,正值南北战争最黑暗的时期,也就是林肯总统发布历史性《解放黑奴宣言》前一个月,他给美国国会写了一封长信,其中重点之一就是为这个行政命令铺路。林肯的朋友大卫·戴维斯说,那段时间林肯的整副精神都投注在解放奴隶这件事上。林肯甚至考虑到对奴隶赔偿,以及让他们自愿选择,去其他地区殖民。
林肯总统与阁员第一次宣读《解放黑奴宣言》,Francis Carpenter1864年绘。(图片来自维基)
在那封长信的结尾,林肯说:我们必须先(从奴役、歧视黑人中)解放我们自己,才能拯救我们的国家。……在为奴隶提供自由的过程中,我们也保证了自由人的自由(译注:从压迫他人的罪恶感中释放),从我们所维护的价值里得到光荣。这是地上最后的最佳希望。……如果这样去做,世界将永远(为我们所做的)鼓掌,上帝必会永远祝福。
当年,林肯虽然为解放黑奴而战,但是他从来没有分裂美国的意图,也从不用分裂族群的方式坚固基本盘,这才是作总统的基本操守。在关键性的《葛底斯堡演说》中,他把美国从战争的杀伐拉回到《独立宣言》人人被造生而平等的理念上。
1865年3月4号,就是被刺前41天,林肯发表了第二任就职演说。他提醒国人,上帝的意愿超越作战双方,不要以为上帝站在你这边。他更呼吁国人不要自以为义去审断他人,以免自己被审判。
他说:“我们对任何人都不怀恶意,只用爱心对待,坚持正义。上帝既使我们认识正义,就让我们继续努力向前,完成我们正在进行的事业;包扎起国家的创伤,关心那些为战争作出牺牲的人,关心他们的遗孀和孤儿——尽一切力量,以求在我们自己之间,以及我们和所有国家之间实现并维护一个公正和持久的和平。”
林肯所争的不是政权的利益,更不是狭窄的政党利益。他所坚持的就是美国开国的理念。美国当时如果分裂了,那个理念就失败了,人类的私心就胜利了。在黑暗的时刻,美国需要这样无私、有远见的领袖,带领国家走出困境。
7月4日的独立日庆祝烟花和华盛顿纪念碑。(图片来自维基)
独立日即将来临,在纪念美国国庆的时刻,如果要期望美国真正再度伟大,关键不是发表演讲、鼓动人心、拥抱国旗而已,我们应当仔细琢磨林肯所主张的价值,以及林肯心目中所要塑造的美国。
参考来源:
1. “Liberal international economic order,” Wikipedia.
2. “The world America made—and Trump wants to Unmake,” Robert Kagan, 2018-9-28, Politico & Brookings Institute.
3. “战略竞争和中美关系的未来,” 傅立民(”On Hostile Coexistence with China,” Chas W. Freeman, 2019-5-3, personal blog),2019-5-29,中美学者智库翻译。
4. “Trump’s America does not care,” Robert Kagan, 2018-6-14, Washington Post.
5. “The crisis of the liberal international order,” Yoichi Funabashi, 2018-8-9, The Japan Times.
6. “The rise and fall of American hegemony from Wilson to Trump,” Joseph S. Nye, Jr., International Affairs, Volume 95, Issue 1, January 2019, Pages 63–80, 2019-1-1.
7. “The Self-Destruction of American Power,” Fareed Zakaria, 2019-6-11, Foreign Affairs.
8. “The World According to Kissinger,” Wolfgang Ischinger, 2015-3-1, Foreign Affairs.
9. “World Order by Henry Kissinger –review,” Rana Mitter, 2014-10-1, The Guardian.
10. “读懂了基辛格,就读懂了世界,” 许纪霖,2016-3-31,大家专栏。
✎作者简介
临风,本名熊璩,出生于重庆,台湾长大。曾任台湾大学数学系副教授 ; 克雷超级电脑公司(Cray Research, Inc.)研究部总工程师; 惠普公司中央实验室部门主管,大学关系部亚太区主任等。2011年退休,全力读书、研究、写作。在中国大陆出版有《绘画大师的心灵世界》(2012年江西人民出版社)。
撰文:临风
编辑:雯君
本文由作者授权原创首发于《美国华人》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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