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的岁月不仅把一座座繁华古城变成了荒原废墟,也让一个个民族伤痕累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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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Lor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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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去土耳其的旅行去年秋天就定好了,等到今年5月终于成行时,人已经过了兴奋期。挖出深埋于邮件中的机票,跟着早定好的旅游团,上车睡觉下车拍照,行程轻松省事。然而惰性是有惯性的,回家后没有了以往提笔的冲动。早已过了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季节,那就不写了吧。然而一月即逝,闲暇时脑海里浮现的总是爱琴海岸的废墟,卡帕多奇亚的怪岩,圣索菲亚大教堂的金色马赛克……即然挥之不去,那就试着将它们招于笔下吧。
此行之前,土耳其在我的印象里是一个点:欧亚大陆交汇之点。在行程中,这个点慢慢舒展成一张地图。4 个沿海地区和 3 个内陆地区根据它们与周围四海的距离以及在安纳托利亚半岛的位置来命名。土耳其全境七大地理区域,各自有着鲜明不同的人种、地貌、文化和历史。我们的行程从爱琴海地区开始,这里有着浓厚的希腊文化氛围;再往下是地中海地区,罗马人在此留下深深的印记;至此向上折是中部安纳托利亚地区,这是唐朝末年西迁至此的突厥人大本营;往西绕回马尔马拉海地区,心心念念的文化大熔炉君士坦丁堡就在这个区。这次行程没包括的三个区域是北部受俄国斯拉夫影响的黑海地区,亚美尼亚人集聚的东安纳托利亚地区,和库尔德人聚居的东南安纳托利亚地区。
看看风景,逛逛大巴扎,被领着参观各种艺术品工作间,总的来说土耳其民风朴实。在店里讨价还价失败时,不成就是不成,看不到在中国常见的食言降价回拉游客的做法。行程中正巧赶上土耳其大选,我的导游家住伊斯坦布尔,小有资产的他根据媒体抽样调查乐观断定,这几年把经济搞得一团糟的埃尔多安必败,他在安卡拉读大学的儿子也连夜打飞的回家投票,誓将埃尔多安拉下马。然而结果出来跌破眼镜,埃尔多安逆势胜出,选举日当天我们住在他投资的位于土耳其中部的洞穴酒店,偏远地区的酒店雇员们全部投的是埃尔多安。此情此景何曾相似,看着导游一脸的挫败,来自美国的我们不厚道地笑了,恨不得拍拍他的肩膀以示理解安慰。经此一事,土耳其从一张扁平地图上的陌生国度变得立体生动起来,它有血有肉,和我熟悉的生活之间仿佛有了某种关联。
土耳其最吸引游客的是它的第四维特征:这里有人类文明摇篮的地中海沿岸,遍布使徒足迹的七大亚细亚教会旧址,贯穿欧亚的丝绸之路终点……几千年来,各种文化在这里混合,局部打碎又重新揉合,每一次重组都呈现出不同的风格,如万花筒般变幻多彩。
(一)废墟篇
土耳其被称为“世界上最大的户外博物馆”。多个世纪以来,希腊人、罗马人、波斯人、匈奴人、突厥人,轮番登场。千年王朝更替,曾经的金戈铁马回肠荡气,终究消散在时间的长河里。当年的豪宅雄殿,有的屹立千年不倒,有的已成荒冢野地,任世人凭吊。
行程第一站是爱琴海岸的以弗所古城(Ephesus)。该城于公元前十世纪由希腊人建成,是当时地中海地区最重要的贸易中心。公元七世纪一场大地震造成河道淤积,海岸线后退几十公里。这个曾经繁忙的港口城市逐渐衰败,最终埋于尘土,如今挖掘工作仍在进行。
以弗所古城的图书馆遗址
古城富人区宅院
以弗所古城是早期基督教活动的中心,使徒保罗曾以此为基地。圣经里的《以弗所书》就是保罗在狱中写给以弗所教会的一封书信。以弗所教会也是启示录里提到的亚细亚七大教会之一。圣约翰和圣母玛利亚终老于此。下图是附近的圣约翰教堂遗址,在此可以远眺世界七大奇迹之一的阿耳忒弥斯神庙,如今仅一根圆柱高耸于神庙遗址处。
行程第二站是又一个圣经里反复提到的城市-老底嘉(Laodikeia)。这也是启示录中提到的亚细亚七大教会之一。圣经中曾用“不冷不热”这个词责备老底嘉教会对信仰的态度。在地理上,该城一边是雪山一边是温泉,渡槽将水从这两地引到老底嘉,到达时水温正好不冷不热, 所以用“不冷不热”来形容地处中间的老底嘉真是再恰当不过了。
老底嘉曾经是非常富有的犹太人聚居区。他们以自己的财富为荣,地震后重建时,他们骄傲地拒绝了罗马皇帝拨给的财政资助。正在挖掘的旧城遗址包括一个大体育场、两个剧院、四个浴室、五个集市、五个巨大喷泉纪念塔(nymphaeums)、雄伟庄严的神庙以及教堂、长长的柱廊街道……俱往矣,华厦万间今为荒原,断柱残阶间,唯余火红的野生罂粟花肆意绽放。
下一站是与老底嘉、歌罗西形成三角区的希拉波利斯(Hierapolis) , 据信使徒菲利浦在此殉道。Hierapolis 意为圣城 Holy city。两千年前,城中一座小型希腊罗马神庙令当地居民惊叹不已:在一个被称为“地狱之门”的石窟里,被引入洞里的公牛会倒下死去,而法力无边的祭祀巫师却毫发无损。洞穴的奥秘在今天的科学面前一览无余:地壳溢出的二氧化碳。这种气体因比氧气更重而沉底,鼻子贴近地面的动物吸入的气体量比旁边直立行走的人类吸入的多得多,这就解释了祭司奇迹般的表现。
图中光影交接处的洞穴就是著名的地狱之门
希拉波利斯是如今的网红打卡点棉花堡(Pamukkale) 所在地。这里的温泉清澈无味,公元前二世纪就成为温泉度假胜地。那时的人们深信其医疗用途从远方赶来,他们中的很多人最终也安葬于此。这里坐落着土耳其最大、保存最完好的墓地之一,位于北部城墙外的墓地极有考古价值。它包含许多不同类型的石棺、坟墓,以及从希腊化时代到早期基督教时代的葬礼纪念碑, 其中有300多篇被翻译出版。
希拉波利斯依山而建,从位于顶端的罗马大剧院极目远眺,山下是曾经辉煌的阿波罗神庙,埃及艳后温泉池,梦幻般的棉花堡,还有一望无际的大平原……古往今来,邈矣悠哉。红颜枯骨,谁是英雄,而今安在哉?
埃及艳后Cleopatra’s Pool, 温泉池底是地震留下的断柱
导游介绍说,考古挖掘希腊罗马古城时,第一先搜寻的是大剧场或角斗场。因为这是一个城市的社交中心,把剧场的座位数乘以4,就能估算出城市大概的常住人口。比如,以弗所大剧场可以容纳2万5千观众,也就是说在公元一世纪,以弗所古城有大约10万人口。这次旅行参观的各大剧场遗址,风采各异, 其中最值得一提的是Aspendos 剧场。这个建于公元二世纪的剧场至今仍在使用,每年在此举行国际歌剧芭蕾舞节时,成千上万的观众走上看台,就像2000年前的罗马人一样。该剧院建筑以其出色的音响效果而闻名,当我正琢磨着如何吼两嗓子验证一下时,同行的吴教授已经站在舞台前引吭高歌,没有任何现代音响的加持,歌声在空旷的剧院里回荡,竟隐隐有响遏行云之势。
参观废墟遗址时,最常听到的一个词就是地震。到达费特希耶(Fethiye)旅店的当天下午,我们现场经历了一次4.3级的小地震。尽管对地震并不熟悉,当整个酒店如火柴盒一样被摇得哗啷啷直响时,凭直觉我们也知道发生了什么。然而凝神细听,门外窗外一切照旧,仿佛刚才的响动只是一场幻觉。旅游团同行的驴友们来自加州洛杉矶,自然更是老神在在。大家晚上坐车出去吃饭时,提及下午的地震还随口开着玩笑,待一下车,众人直奔鱼店挑选烤鱼的食材,再无瑕他顾。
费特希耶这个港口城市距希腊罗德岛仅45海里。家谱网站Ancestry.com宣称大多数现代土耳其人是希腊人的基因。当我拿这则消息跟我的土耳其导游确认时,他相当机敏地回答:“如果说大部分土耳其人基因是希腊人基因,这等同于说大部分希腊人基因就是土耳其人基因,听说过希腊土耳其人口大交换吗?”
希腊土耳其人口大交换发生在20世纪初。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混乱后果和奥斯曼帝国的崩溃直接导致了希土战争(1919-1922 年)。希腊在这场土地争夺战争的失败又导致了两国间一系列的暴力和报复。这些暴力通常针对新土耳其边界内剩余的希腊东正教社区,反过来希腊境内的穆斯林也遭到了报复。为制止进一步的流血,也为达成两个国家各自宗教民族的同质性,1923年希腊和土耳其签署了洛桑条约,开始了双向强制人口交换。这次重大的人口互换,或双向人口驱逐,既不是基于语言,也不是基于民族,而是基于宗教认同。当年的土耳其总人口1300万,希腊总人口500万。人口大交换时,土耳其境内约120万希腊东正教徒和希腊境内40万穆斯林,被剥夺了居住国国籍,背井离乡,踏上了逃难之路。
近200万的人口大迁移不仅仅摧毁了当地社区和商贸网络,也影响了这两个爱琴海国家的政治制度走向,促成了专制政权的建立。离开小亚细亚的难民主要是土耳其城镇的经济精英,被迫连根拔起移居希腊后,他们大多定居在城市棚户区,受雇为产业工人,或成为农村地区的小地主。他们的不满随着时间的推移累积起来,其中部分人开始倾向激进的共产主义思想。共产主义在希腊的兴起使保守派感受到威胁,导致他们在 1936 年支持 Ioannis Metaxas 的专制政权。另一方面,在土耳其,新成立共和国经济精英的离开,意味着赢得独立战争的政治和军事精英不再受到挑战,而广大的宗教保守农村人口还没有准备好接受世俗的民族精英,一党专政的威权政权成为必然。
土耳其大量的人口流失,导致了境内许多村落的荒凉衰败。费特希耶附近的鬼城Kayaköy就是这样的一个古怪荒凉小镇。1923年,在这里世代定居的6千多希腊人被迫迁移,留下近800栋宅院、学校、教堂散布于山间。如今,木质的门窗早已腐烂,被遗弃的房屋虽在地震中有倒塌,但大多数结构完好。路旁山花烂漫迎客,屋后的无花果树悄立待人,一种怪异的气氛在废墟中交织。
人口大迁移影响的不仅仅是爱琴海岸的希腊东正教徒,远在土耳其腹地卡帕多奇亚的其它少数民族,如亚美尼亚人,也没能躲过这一劫。卡帕多奇亚位于土耳其中部,是一个地质和文化的奇异之地。6000万年前这里曾经是一片浅海,地壳运动、火山爆发、洪水冲刷、风化浸蚀,大自然鬼斧神工,雕刻出童话般的石林,如烟囱、蘑菇、动物等。柔软的凝灰岩易于凿刻加工,与空气接触后变硬,成为非常坚固的建筑材料。人们在岩石中开凿出房屋教堂,绘制壁画,几千年的文明痕迹存留至今。
格莱美(Göreme)露天博物馆著名的黑暗教堂,因洞穴中几乎没有自然光,鲜亮的壁画颜色得以保存至今。
传统的卡帕多奇亚房屋仿佛岩石中凿出的鸽舍,这里的洞穴酒店别致而温馨。我们的酒店位于İbrahimpaşa village ,这个山村一半是轻奢的旅社住家,一半是残垣断壁,清晨的鸟鸣,夜晚的虫吟,合奏出一种奇异的沧凉之美。酒店是旅游团导游投资的产业。我的导游Richard曾在北京留学生活,还娶了一位新疆姑娘。他媳妇儿如今在伊斯坦布尔蓝色大清真寺附近开了一家火锅店,调料味道正宗,手擀面尤其美味,那些天吃够了橄榄和西红柿的我一口气呼拉了两碗。Richard 不仅中文没有口音,也谙习中国人事,是一位难得的中国通,能轻松接住我的大胆提问。我曾问他,所带的中国旅游团有什么最让他反感。他想了想说,大概是他们对伊斯兰教不理解而产生的歧视吧。Richard 含蓄了,中国通的他不可能没察觉出国人对土耳其人莫名的优越感。他在旅途讲解中,多次提及土耳其优良的福利制度,伊斯兰教在土耳其与在中东的不同等等,似乎是想要修正游客可能有的偏见。当我问及为什么这个小村庄有这么多荒弃的房屋时, 他停顿了好一会儿后,略微模糊地解释说,这里曾经是亚美尼亚人的聚居地,他们当时逃离以后,这里就荒弃了……疫情前,Richard 从逃离到巴黎的一位亚美尼亚人手里买下了这个产业,改造翻建成如今这个洞穴旅馆。我明了他提及亚美尼亚人时的犹豫,决定不再追问他对亚美尼亚种族灭绝事件的看法。毕竟那是100多年前的事了,土耳其是生他养他的地方,他自然想要尽力维护这一片土地的颜面和尊严。
漫长的岁月不仅把一座座繁华古城变成了荒原废墟,也让一个个民族伤痕累累。奴隶制、种族清洗,对土著的掠夺……人类对同类的罪行罄竹难书。前年秋天游历完火药桶巴尔干半岛之后,我曾在游记中问道:
It’s said that you can’t forgive because you can’t forget; you can’t forget because you can’t forgive. (你无法宽恕是因为你不能遗忘 ; 你无法遗忘是因为你不能宽恕)。正在消失的”萨拉热窝玫瑰”给人们带来了一个道德上的困境: 对于昨天的痛苦,今天的人们是该牢记还是忘记?
唯有正视历史深刻反省,人类才能避免重蹈覆辙。真诚的反思和道歉是和解的第一步,然后呢?是大家一起向前看,还是对过去的伤害勇敢负责?理论上,赔偿弥补(Reparation) 应该由当年的施害者即政府机构来承担,但实际上受牵连的是现今社会的所有公民。让今天的人们为先辈故人付多大的代价才算公平?国家有否有更好的方式,既能为过去寻求正义又能避免撕裂现今的社会?民众的认知和态度在慢慢演变,也许终有一天,人们能在牢记和忘记之间找到某种平衡。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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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薄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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