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爆竹声中一祟除……” 让这个人走吧,带走他的民粹主义,离开我们的公众空间,到历史给他安排的角落去做他的王或寇,永远别再回来。只有这样,剩下来的人们才能翻过这一页糟心的历史,去心平气和地辨明左右前后之分、合纵连横之利,去面对这个国家的真正挑战。
正文共:3757字
预计阅读时间:9分钟
撰文:予一岚廷斋
上周六购物回家,还没进门就瞄到手机上朋友的微信:“AP called it for Biden”(美联社宣布拜登获胜)。我手一抖,差点没把手机摔到地上,定了一会儿神才抬手发了一条朋友圈,“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过一会儿太太回家,笑着打趣,“如果不幸Biden落选,你又该说什么?‘遗民泪尽胡尘里,南望王师又一年’吗?”我只有尴尬地笑,暗自庆幸那个曾经看起来很真实的“如果”到底没有发生。
五年了,从川总宣布参选那一天开始,这个国家几乎没有一天安宁。日复一日,他以一种惊人的执念,坚定地占据着公众空间的每一个角落。任性胡为的行政命令,顺手转发的八卦阴谋,低俗无聊的负气斗嘴,在这个举世瞩目的政治平台上,他把这个国家的人民和制度玩弄于指掌之间:共和党人从把他当成提绳小丑到心甘情愿以身相许;媒体从把他当成赚取点击的篾片相公到手足无措的口诛笔伐;脱口秀主持人从甘之如饴地拿他开涮到发现恶搞川普变成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人们从对他的言行的追捧或憎恶,到渐渐疲惫麻木,直到那个桔皮金发的大头内化为每个人潜意识里的硕大存在,成为或者欢欣鼓舞、或者沮丧绝望的源头。
如果说这世界上有挺川者和反川者,我百分百属于后者。我对川总有种本能的反感,生命中从来没有如此强烈地厌恶过一个人。我有时会问自己,为什么如此憎恶一个跟我没有任何个人恩怨的政治领袖?2015年在微信朋友圈里关于他的第一条评论,我写道:“How low must the bar be in order for Trump to think even HE has a shot at this”(这个标准得多低才能让川普觉得连他都有机会)?
回头看,不得不说那时的我too young too simple (头脑太简单)。那个时候的川总,除了说过墨西哥人都是强奸犯(“当然,有些也是好人“),真正的烂人本性远未展现。后来我发现,我对川总的反感其实不光来自厌恶,其间也颇夹杂些不明的“恐惧“。我有时怀疑主流媒体和左翼公知们对他各种口不择言的狂轰乱炸,也许是源自恐惧比厌恶来得多。我一度觉得反川者们怕的是“人性之恶”,是对完全缺乏传统美德——善良、正直、诚实、同理心、勇气、礼义、廉耻、最基本的是非观——的人格的否定。但是如果仅仅是一个无耻下作的小人,鄙视也就够了,反川者们有什么理由怕呢?我苦思了很久也没有答案。
平心而论,极少有人——哪怕是挺川者——愿意公开捍卫川总的人格,他们开口为他辩护的第一句照例是:“虽然我不是挺川者———仿佛挺川者是骂人的刻薄脏话——但是……”。“但是“后面,我总结大体有四类人:第一类人纯粹为党同伐异(“he is our guy”);第二类人爱他的政策 (反堕胎,减税; 法制秩序,合法移民; 英才制度);第三类人恨他的敌人(极左,社会主义者,主流媒体,知识分子);第四类人认为只有依靠川总这样的真小人才能战胜衣冠楚楚的“伪君子”。大选前的某一天,读完微信里的某条信息后,我突然意识到我怕的,其实不是川总的下作,而是他毫无底线的民粹主义,以及渴望 “真恶”战胜“伪善”的第四类人。
先说民粹主义者(Demagogue)。字典里的定义是为达到政治目的不惜放弃原则理性,激发大众(Mass)之偏见和欲望的政治领袖 。一个能动员大众、毫无底线的民粹主义者,是一切体制的灾难。终结罗马共和的凯撒,缔造第三帝国的希特勒,都算民粹天才。罗马元老院和贵族阶层仇视凯撒,视之为共和国大敌,但是罗马人民却热爱这位行事潇洒无碍、充满魅力的人民领袖。为什么说凯撒搞民粹主义没有底线?因为他为了攫取权力,实现他要的变革,不惜劫富济贫,收买底层民众,破坏了共和赖以存在的权力均衡。罗马共和制虽然亡于屋大维,但真正的终结者为凯撒无疑。
川总动员大众的天赋似乎无可置疑,他沉迷于占据舞台C位的快感,享受和人群的互动,在大型集会中如鱼得水,挥洒自如。很遗憾我无法理解和感受这种天赋,听到人群对他的胡言乱语还以呐喊欢呼,我只觉得汗毛倒竖、肠胃收缩。但是,他对无数人魔咒一般的神奇影响是真实存在的。幸运的是,川总只是一个蹩脚的劣等民粹。和凯撒们相比,川总缺了他们几乎所有的优点:智慧,勇敢,担当,理想。
首先,他离间民众对制度的信赖,摧毁共识形成的基础,可以让社会陷入长期分裂。其次,他祭起民粹大旗,仿佛开启潘多拉魔盒,唤醒沉睡多年的恶魔。一旦民粹主义被主流社会默许为正当政治斗争手段,后浪们——不分左右——自会迅速升级蜕变,诞生出远比川总能干可怕的民粹领袖。我想,这应该是主流社会,包括一些本应保持政治中立的机构(类似《新英格兰医学杂志》,《科学美国人》这些纯学术期刊),与川总公开叫板、势不两立的根本原因。道理说起来很简单,跟《鹿鼎记》里那个茅十八教韦小宝的一样,打架不能踢下三路、撒石灰,否则坏了规矩,以后都没法在江湖里混饭吃了。在我看来,民粹主义类似踢下三路之于江湖,不仅是君子有所不为,而应该是人人弃若敝屣。
再说上面的第四类人。Sam Harris在大选前一天贴了一个八分钟的播客,激动地宣称他终于破解了川总的吸粉大法。他的解释是川总对他的信众从来没有居高临下地指手画脚 (“he never sounds judgmental to his supporters“)。一方面,川总告诉他们,我跟你们一样不完美,但这是人之常情,不仅无伤大雅,反而真实可爱。而另一面,主流媒体无处不在的政治正确,让人们觉得说错一句话,发错一个推,都会随时触发上纲上线的道德批判。在这种鲜明对比下,对川总提倡的释放人性的心理认同,让人们对他趋之若鹜。认为真小人远胜“伪君子”的第四类人大体属于这一类。
我同情第四类人对政治正确的反感——这个国家的确需要警惕过度政治正确的副作用;在某些方面,它已经开始桎梏思想,破坏自由——但是我无法认同他们在真小人和“伪君子”之间的取舍。“伪君子”起码需要有廉耻,知善恶,明是非,不然何以伪装君子?而真小人,则是以利己为荣,全然不受社会基本道德底线约束,甚至像川总这样,完全不知底线为何物。
第四类人会解释说,民主(或者资本主义)制度的真谛就是通过人人利己达到和谐均衡。然而,一个充斥真小人,让人性之恶野蛮生长的社会,大概像霍布斯(Thomas Hobbes)笔下那个“自然状态社会“,尔虞我诈,人人自危(war of all against all)。霍布斯说自然状态的逻辑终点是真小人被迫达成协议,诞生一个威权主体”利维坦“(Leviathan),也就是主宰一切的统治者。社会契约论的另一个先驱洛克(John Locke)对自然状态社会终点的看法截然不同,他认为自然人最终会通过协议(consent)形成有限主体(类似民选政府)。霍布斯和洛克的分歧,究其本源,是Locke相信人有理性(reason),受自然法(natural law)约束,可以产生道德感(sense of morality)。秦辉指出洛克的性善论与儒家一脉相承,洛克讲的“人的理性”与孔子的“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那个义大同小异。
有意思的是,孔子在战国时代哀叹周制不存,“礼崩乐坏”,小人横行,结果七国归秦,中华从此进入两千年封建帝制。直到今日,许多人还生活在霍布斯那个利维坦主导的社会契约之下:大部分人似乎真诚地相信,没了它,自然状态下的真小人们只能陷入自相残杀,自我毁灭的深渊。身边华人反川者们普遍反映第一代华人移民中挺川者比例偏高(没有统计数字,纯粹个人感觉),不知道是不是被利维坦洗脑太久落下的后遗症。
选举已经过去两周,媒体早就已经宣布川总败选。然后直到今天,他不仅没有遵照惯例公开认输,宣布迎接新总统,反而无中生有,诬蔑对手大规模作弊“偷走”了他的总统宝座。
我对川总拒绝认输这件事没觉得一点儿意外。他早就说过,”he could only lose if the election is rigged.” (他失败的唯一可能只能是对手作弊)。作为一个空前绝后、自诩为“稳定天才”的自大狂,一生拒绝为任何过失负责的无赖,他怎么能开口承认自己是那个他深恶痛绝的Loser(失败者)?
或许,川总理解不了和平权力交接不是他能选择的,或许,他就是要同归于尽,玉石俱焚,“我死之后,哪怕洪水滔天”。让我稍有意外的,是大量共和党建制派和一部分铁杆挺川者对这种垂死挣扎的迁就和纵容,仿佛他们完全不理解或者不在意,轻率地鼓励对选举合法性的怀疑,是对美国制度本身怎样的一种伤害。
这场闹剧还在上演,结局尚不明朗,但是我气定神闲,谨慎乐观。从选举结果看,大多数民众,不管左右,都太累太晕,脑子快跟不上川总的节奏了。作为反川者,我祈祷永远不再读到他的推特大字报,永远不再听到他嘶哑愤怒的声线,永远不再看到那一抹刺眼的金黄。让这个人走吧,带走他的民粹主义,离开我们的公众空间,到历史给他安排的角落去做他的王或寇,永远别再回来。只有这样,剩下来的人们才能翻过这一页糟心的历史,去心平气和地辨明左右前后之分、合纵连横之利,去面对这个国家的真正挑战。
写了这么一大篇废话,文末本应照例来一首旧诗才算过瘾。但今天骂累了,江郎才尽,就用临川先生这首吧,倒也应景儿 (别字是我改的)。
爆竹声中一祟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
谨以此文,为五年反川生涯画上句号。
撰文:予一岚廷斋
编辑:Jing/薄雾
本文由作者授权原创首发于《图解美国》公众号
图解美国
追踪美国热点时事新闻。
图文解说,美华快报让您握紧时代脉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