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华人
第1732篇文章
编者按
如果说有一幅画可以代表一个国家的标志,那就是挪威画家爱德华·蒙克(Edvard Munch) 所画的《The Scream》了。这幅画表达了画家的精神状态,在这个新冠肆虐的时代,或许也能代表了我们这个时代的心声。蒙克的一生充满了孤独、焦虑、绝望,但是,他终于从失落中走了出来,能够带着期望庆祝生命。那么,是什么经验促使他的转变?这就是本文所探讨的。
正文共:6602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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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Nell
我们今天来聊聊二十世纪最伟大的画家之一爱德华·蒙克(Edvard Munch,1863-1944)。或许很多人都看过这幅捂着耳朵的“鬼画”The Scream,这就是挪威画家蒙克最有名的一幅画。大家或许也都只知道他疯过,却鲜有人了解那之后的故事。
The Scream 一共有四个版本,一幅蛋彩画收藏在奥斯陆国家艺术馆,另一幅蛋彩画和粉彩画收藏在蒙克博物馆,另有一个私人收藏的粉彩画和一组印刷版画。私人收藏的粉彩版在2012年以1亿多美元的价格成交,成为当时全球拍卖售出的最昂贵的作品。(见下图)
不过,人们最熟悉的The Scream 却是下面这幅收藏在挪威奥斯陆的国家美术馆版本。CNN电台在5月15日报道,这幅画因为湿气的缘故逐渐褪色,光彩不在。幸好美术馆当局表示,他们有办法恢复这幅画的原貌。下面的图片十分接近原貌:
1893年,纸板上油画、蛋彩画和粉彩画的综合,展出于挪威奥斯陆的国家美术馆。(图片来源:维基百科)
很多人以为The Scream 画的是朝向观众的这个“我”在尖叫。因为一般人只看到了“我”大张的嘴,而忽略了“我”双手捂耳的动作,以及遍布整个画布背景的彩色漩涡。
实际上,蒙克想表达的不是“我”在尖叫,而是“我”听到了震耳欲聋的尖叫——这是充斥天地、刺破鼓膜的尖声,是大自然的尖叫。那漩涡状的曲线也不是海水和云朵,而是声浪。“我”忍无可忍,无处可逃,不得不用手紧紧捂住耳朵。更可怕的是,似乎只有“我”能听到这巨鸣,而“我”的两个走在前面的朋友却若无其事,置若罔闻。
蒙克自己对此有一段描述:
有一天黄昏我和两个朋友一起走路,一边是城市,另一边是峡湾,我突然感到很不舒服,便停了下来,两个朋友继续往前走。我俯瞰峡湾,当时正值日落黄昏,蓝黑色的峡湾与城市的上方弥漫着血与火舌,这时,我听到大自然发出巨大无比、无休止的尖叫。
这个经历之深刻,撞击之强烈,让蒙克一遍又一遍重复创作这个主题。不仅The Scream 画了好几幅,类似的创作还有这些:
可以看到,从最初的版本《绝望》到最后的版本The Scream,画面的构图基本没变,但表现手法却越来越抽象。刚开始还可以清晰地看出道路、桥梁、峡湾、轮船、天空和山谷,到最后,所有这些具体的景象都被漩涡状的声波曲线和肆意涂抹的色彩取代了。人的面孔和形态也越来越模糊,直到简化得不能再简化——骷髅状的人脸,扭曲的身体。
早先,叔本华在《艺术的哲学》中曾说过,“视觉艺术的缺陷在于无法表达声音”。而蒙克恰恰在The Scream 中用极端的表现手法驳斥了叔本华的观点——用他的画表达声音。现代艺术的发展和科学技术的突破息息相关,科学和技术的发展影响着艺术家如何观看、考察和表达他们所看到的世界。把人画成立方体,把色块堆积起来,简笔画似地表现梦境这些可不是平白无故的,物理学的发展,生物上的演化论,以及各种对人体和心理的医学探索都是一个个灵感的源头。
蒙克一生保持着对科学极大的好奇和兴趣。The Scream的创作吸收了声的科学,用波的形式表达周遭的巨鸣,漩涡越大,声音越广阔,颜色越浓重,声音越尖利。在蓝绿的底色上涂抹浓重的红,红与蓝交汇,好像世界被血与火吞没。
光线在尖叫,颜色在尖叫。
这就是The Scream,一幅时代的巨著。它完美地契合了那个时代人的精神状态——那个上帝死了,意义骤然失去的时代。所以它是重要的。
The Scream的重要性在于展现和宣告一代人在信仰失落后的焦虑和绝望,同时也是蒙克自身焦虑和绝望的顶峰之作。The Scream 的创作之初正是他的妹妹因为精神病被送入医院的时候,而在这以后没几年,蒙克自己也因为精神崩溃被送去精神科诊所。
要明白蒙克精神状况的根源,有必要聊一下蒙克的生平
蒙克小时候虽不富有,但家世极其显赫。祖父是挪威最有名的牧师,创建了挪威国家美术馆。一个叔叔是画家,另一个是挪威的民族英雄,被称为“挪威历史之父”的历史学家和民族主义者彼得·安德烈·蒙克(Peter Andreas Munch),雕像竖立在奥斯陆大学。这个家里成就最一般的就是蒙克的父亲了。蒙克的父亲是一位医生。
医生这个职业在19世纪的欧洲就相当于今天做推销保险的,不是一份非常有经济保障和受人仰慕的职业。在现代医疗体系出现之前,医生在社会上的地位并不高,常常是跟炼金术士和卖大力丸相提并论。蒙克的父亲不仅是一个医生,还是待遇最低的军医。
蒙克的父母都是非常虔诚保守的基督徒。父亲送给蒙克的成年礼是一本圣经。在蒙克的记述中,他认为父亲的信仰太过强烈,甚至到了神经质的地步,比如会花很长时间祷告,给孩子灌输关于灵魂和魔鬼的观点,当蒙克做错事的时候,父亲会说死去的妈妈正看着你呢。蒙克常常说他从父亲那里继承了“疯狂的种子”。
和蒙克最亲近的是母亲和姐姐。但她们都在他很小的时候因为肺结核过世了。他的妹妹在年轻的时候患了精神分裂。弟弟也在结婚后不久就过世。蒙克自己从小体弱多病,多次休学在家养病,至少三次和死神擦身而过。
所以他常说的一句话是,“疯狂、死亡和疾病是守护他儿时摇篮的三位黑色天使”。他觉得自己要么会疯,要么早逝。
但蒙克是幸运的。如果他早生十年,他的命运很可能就如他自己预言的那样。在他之前的梵高、高更都活得 很辛苦,他们都没能在自己的有生之年得到世界的认可和赏识,郁郁寡欢而逝。
十年,欧洲就经历了巨大的变化,包括人们对艺术的审美和需求。
19世纪末20世纪初,欧洲经历了两个巨变,一个是第二次工业革命,另一个是上帝死了。
工业革命创造出巨大的物质财富,也史无前例地把万千人口从农田移植到了工厂流水线上。传统的生活正在逝去,随之一同逝去的是对上帝的信仰。
“上帝死了,现代人疯了”这样的年代,正是蒙克成名的年代。
他的作品简直就是为这样的年代量身定做的。十年前,大众的审美还是追求真实的写实主义和追求光影效果的印象主义,十年后,人们已经普遍可以接受不那么“好看”的绘画作品了。精致的风光画片和写实的生活场景无法把握到时代的脉动,人们需要一些直抒胸臆的、直击心灵的作品。人们需要呐喊。于是越来越多的人在蒙克的作品中找到共鸣、获得安慰。
所以蒙克即便在他职业生涯最早期经历过贫穷、疾病和不被认可,但他很快就得到了先锋艺术家的赏识,包括挪威著名剧作家易卜生。他不仅很早就在德国一举成名,还在三十多岁就获得了挪威的最高规格的勋章,名利双收。而且一直活到了80岁,经历了一战、二战,导师、朋友、情人都死掉了。他嗜酒、抑郁、精神病、体弱多病,但却活到了最后。
在艺术史上,蒙克以表现现代人的孤立、不安和绝望著称,他的画里常常充满对死亡和性爱的焦虑和挣扎。但那实际上只代表了他前半生。他那时候的绘画疯狂、阴郁、不祥。主题围绕着濒死体验,恋爱中的妒忌和背叛,以及人与周遭环境巨大的张力展开创作。色调以浓重的蓝、绿、黑为背景,常常有一种要把前景的人物吞没掉的窒息感。
他的画风骤然改变,是在他从精神诊所痊愈出来之后
要体验蒙克的改变,就一定要谈到他为奥斯陆大学Aula Hall创作的巨大的壁画:《太阳》。
这幅《太阳》,它置于Aula大厅的正中,发出无比耀眼的金色光芒。
去过现场的人曾说,在面对实物的时候,甚至无法直视画面中心的太阳本体。因为它如同真实的太阳一样耀眼。这是一幅充满着巨大能量、力量和希望的作品啊。蒙克一直以来所表现的缠绕着个体的绝望、阴郁和焦躁在太阳的光芒下一扫而空。你无法想象一个曾经无时无刻不担心自己疯掉和早逝、一个不断酗酒嗑药、和女人鬼混的人,是如何在自己的作品里如此彻底地脱胎换骨而重生的。
“太阳”是蒙克从离开精神病诊所之后,常常萦绕于心的主题。他不断根据这一主题画出各种变体。在Skrubben的露台上每天观看峡湾的日出,那是北欧人在漫漫长夜等待阳光照耀的心情。
在给友人的信中,他说,
《太阳》是对《春日》(蒙克早期作品,画的是母亲和姐姐的死亡)的回应。《春日》是垂危的女孩渴望生命而不得,而Aula壁画中所呈现正是人们所渴望的光明、太阳、启示和黑暗中的希望。那是奥斯瓦尔德的太阳……我,和我所爱的,从我母亲开始,就坐在同一把椅子上,我们在那里坐了一冬又一冬,渴望着阳光,直到死亡把他们带走。
蒙克在《太阳》中治愈了心中那个因为死亡而焦虑的小男孩。
Aula Hall以“太阳”为中心,太阳光辐射到左右墙的《历史》和《母校》。贯穿这三幅壁画的是Kragero和Hvitsten的海岸线。在《历史》中,蒙克以Kragero港口的老渔夫为模特,他坐在一棵橡树下向一个小男孩口传历史的知识。《校友》,代表着未来,一位健壮的年轻母亲,怀抱吃奶的婴孩,被更多的孩子环绕着,象征智慧和好奇心,准备对未来进行探索。
由于Aula的创作太过巨大,蒙克常常要爬上一个带轮子的脚手架作画。他还购买了市场上最大的画布,让人把它们一个一个缝起来,就有了一面墙大小的巨幅画布。为了能画出笔直的太阳光,他从一个广告艺术家那里学到一个技巧,把浸满颜料的绳子沿着水平线和垂直线从画布一头系到另一头,然后再把绷紧的绳子瞬间松开,就会在画布上留下笔直的线条。把小幅画布上的画转移到大幅画布上时,为了避免画布缝隙间的空白,他要拿一个大镜子,从镜子里反观整个画幅的布局和构图。这么繁琐的工作,有人曾建议他找人帮忙打下手,但都被他拒绝了。
蒙克在Aula上投注了极多的心血。这三幅巨画,画了七年。期间他雇了一名摄影师,专门记录他举着加长的刷子,在梯子上作画的情景。照片里的蒙克,据说比他以往任何时候都显得快乐、精力旺盛、充满激情。
所以到底发生了什么,让蒙克的作品产生如此巨大的转变?
1889年,蒙克的父亲去世。他一人只身在巴黎,身无分文,天天被自杀的念头包围,白天昏睡,晚上游荡在巴黎的大街上,酗酒、狂欢、get high。
不知道为什么,有一天白天蒙克来到St Cloud一处温暖的山坡上,在这里他闻到了烧枯草的味道,听到农场里的鸡叫,看到地上萌生的嫩芽。味道、声音、景象,三位一体般强烈撞击到他的心脏,让他差点晕倒。他说,
原来万物永存——原来世间没有什么东西会永远消逝……那种否定灵魂存在的想法多么愚蠢。生命一旦开始,便不会消失。必须相信不朽,因为生命最微小的部分和最精华的部分都在证明着肉体死亡之后的延续。
“生命最微小的部分”,这可能和他最近看到的物理学在微观领域的探索有关。但到底为什么烧枯草的味道、鸡叫和嫩芽会让蒙克突然感受到生命的不朽?我觉得不仅是这些景物背后存在着生生不息的信息——枯草的灰烬带给大地养分,清晨的鸡鸣宣告新的一天,地上的嫩芽展现新一轮的生命。另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我认为是蒙克第一次,看到了【自我之外】。
一直以来,支撑蒙克艺术的是深度的个体生命体验。他说,
在我的艺术中,我试图向自己解释生命及其意义。
他无法摆脱对死亡、疾病和疯狂的焦虑,绘画是他的出口。他对艺术和信仰最初动摇是来自一位牧师对美所下的定论,他说:“美是上帝赋予美德的标志“。蒙克的动摇在于,如果美丽的艺术品必然是道德的,反之亦然,那么他要如何表达母亲和姐姐Sophie的死亡,如何统一他的绝望与艺术,他要如何用“美丽”的作品来表达死亡、疾病、妒忌、疯狂、焦虑?他做不到。他画不出美丽的景物和静谧的池塘,既然生命是“不道德”的,那么他就要用“不美”来画他的痛苦和绝望。
也正因如此,当他没有那么痛苦和绝望的时候,他反而是愤怒的,因为艺术的源头枯干了。
St Cloud山坡上的灵光为什么重要?因为他从自己的世界里抬起头来,看到了世界。原来世界的力量不在于“美丽”,而在于“生命”。他不是要画“生命”吗?一直以来似乎只有痛苦才让他感到活着,原来真正的“活着”可以没有痛苦,就这样静静地、自给自足地、永恒地存在着。但他与这永恒的生命割裂开了,当他感受不到永恒的时候,就只有用毁灭来感受生命的“实在”。在St Cloud的山坡上,他感到自己与这个永恒重新连接。
这是蒙克第一个St Cloud异象。
第二个异象,还是在St Cloud。有一天晚上,他在观看杂技表演。舞台中央烟雾环绕,罗马尼亚歌手开始唱歌。音乐与烟雾揉和在一起,“融化的音符变成绿色的棕榈树,蓝色的水面在屋子中荡漾开来”。这时,他看到两个演员,女人把头靠在男人的胸膛,男人在女人耳边说着什么。
在那个瞬间,男人和女人不再是他们自己,他们身后是代代相传的链条,是人类的历史。为什么没人注意到这一画面的力量?人们应该像他们在教堂里脱帽一样向此致敬。我们再也不需要什么安详的静物画,什么读书的男人、织毛衣的女人。我们要画的是人,活生生的,唇齿相依、感同身受的人,恨着的、痛着的、爱着的人。
如果说蒙克在St Cloud山坡上看到了【生命】,那么在烟雾缭绕的舞台上,他看到了【人】。
这个“人”不再是自己,而是自我以外的有历史感的、有生命、有情感、有重量的他人。这个发现帮助他跳出让他窒息的绝望情绪,他开始关注自身以外的世界——不仅与永恒相连,也与人类相连。这种连接感对他至关重要。之后精神崩溃还能完全康复,不能不说与这两次“连接”的异象有很大关系。
与永恒和人类相连是创作《太阳》最大的动力机制。除了《太阳》,他在精神复原后也开始创作很多关于劳动者的作品,这是他之前几乎从来没有过的尝试。他开始画过去不屑关注的景物、木桩、动物、孩子、劳动者。当然也画自己。但他的主题再不仅仅局限于死亡和疾病了。他之后没有精神崩溃过,也没有回到过去那个酗酒嗑药昏天昏地的世界。
但讽刺的是,蒙克之后的画作再也没有带给他之前那么大的名气了。其实他一直没有停止创作,直到生命的最后。但后世对他的记忆和喜爱却似乎只停留在了他发疯前的创作。
临 终
蒙克过世的那个下午,还在读他一生挚爱的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群魔》。他认为当世没有一个人可以像陀氏那样深入到人的灵魂深处,这也正是他期望以他的艺术所能达到的地方。
他对自己死亡的场景设计也是依据陀氏的小说来的。他在床头挂的是自己所画的“Kropotkaya”,是陀老《温柔的生物》的主人公。这是他闭上眼睛前最希望看到的作品。这个故事后来被法国导演布列松在1969拍成同名电影。
Kropotkaya与蒙克一样,属于后基督教的一代,他们承受工业化时代的羞辱,信仰破灭,渴望自杀。故事的最后Kropotkaya无可避免地以自杀告终,这是她逃离意义丧失、沉闷世界的唯一出路。但在她跃出窗口的那一瞬间,她手中握住了圣象,好像握住了她的救赎。
蒙克为什么选择这幅作品作为自己的死亡场景作品?不知道,只有猜测。蒙克自己也曾在死亡的边缘徘徊,也几乎从高处纵身跃下,但St Cloud的异象拯救了他。在某种意义上,他已经死过,又重新活过。而这第二次的死亡——肉体的死亡,其实已经不可怕了。因为在他重新活过来的时候,他已经与永恒相连,那是肉体的死亡无论如何也夺去不了的。
我曾忠诚的对待我的艺术女神,她也对我忠诚以待。我曾经历死亡,在我出生的那一刻。真正的诞生,却被我们叫做死亡,它在等我。我们不是逝去,而是这个世界离我们而去……花儿会在我腐朽的肉身上盛开,我终会在它们中间永远活着……
撰文:Nell
编辑:J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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