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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F-Word///
年关飞至，人们回顾一年来跌宕起伏，希望给这本历史日记的封面写下一个题目。在中文世界，人们投票选择“年度汉字”，而在英文世界，著名的《韦氏大词典》根据人们在网站（m-w.com）查询的频度，选出最受世人关注的十大词汇，而后排序公布。正如《时代》周刊发布的年度人物是面对男权文化的“破冰者（Silence Breakers）”一样，排名榜首的年度词汇是“女权主义（Feminism）”，常被称为新“F-word”，第二名则是一个密切相关的词汇“同流合污（Complicit）”。
这是自然而然的选择：2017年是女权运动风起云涌的一年，肇始于女权与人权的文化倒车引发的全球女性抗争呐喊，高潮于年末对直男癌性骚扰文化的深度攻击。伴随着相关大事的发展，新闻和社交网络也立即充斥着相关的讨论，根据谷歌对于这两个词的搜索热度的分析，人们对于“女权主义”的兴趣保持高涨，在一月份百万女性游行、三八国际女性日游行达到峰值，并在美剧《使女的故事》发布和好莱坞揭露性骚扰大潮之际各有突出。
另一个略显生僻的词，则是以同名讽刺广告片的首播使它成为年度热搜词汇，人们醒悟，其实迎合与维护男权文化、通过依附而获得个人利益的女性就是在同流合污，她们的成功是以践踏广大女性和弱势群体的利益为代价。这则广告影射的是那些当权者圈子里的女性成员，她们借助自己的女性身份，摘取女权主义运动的果实、冒用女权斗争的名义，实质上是女权主义的敌人——女利主义，这种行为是背叛女性的“女奸”。
女权斗争不仅仅是受刺激的膝跳反射，它是发自内心的自我赋权（Empowerment）的诉求。女权运动本质上不是为了夺取男人的权力，把男人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不幸的是，不少人都以为女权主义是要建造一个女人为王、男人为奴的时代，而要说称王称霸的事，自古以来都是男人做得多，还是让男人做更靠谱。这恰恰是用男权思维来理解女权主义。我们换个词汇就可以让这个误读得到破解：///男权就是不平等的体制，女权就是人人平等的诉求。///
去年十月的总统辩论、《走进好莱坞》录音带让两个出自直男癌总代表之口的词成为了社会舆论的焦点：“贱女人（Nasty Woman）”和“抓她们的逼（Grab ’em by the Pussy）”。当时在最后一场总统辩论会上，希拉里这样陈述自己关于税收与社会福利的政策：“我是有据可查地说过，我们要向社会保险注入更多资金，富人需要多缴税款，包括我、包括川普在内都要多交——假设他还有招数逃避这个责任——我们需要有足够的资源，才能保障社会保险，只能去找更多的钱而不是削减那些低收入者、那些处于不利状况的女人的福利……”而在这段陈述当中，川普不屑地插嘴道：“真是一个贱女人。”
凭心而论，日常语境中这样的词汇实在是屡见不鲜，我们时有耳闻，比如“圣母婊”。我们的语言文化普遍对于女性有一种“污名”倾向，污名对于女性有强大的杀伤力，对于男性却像落在肩膀上的灰。我们不妨想一想，骂男人是“狗娘养的”，骂女人则是直接骂“母狗”，而不是“狗爹养的”。
再回顾关于“奸”、“婊”、“嫖”、“嫉”、“妒”等女字旁的负面字眼，对于女性的鄙视是深入语言文化的。对于女性来说，她在工作时要额外承受人格攻击，而不只是业务能力，一个人格攻击可以让人们不再看她的事业努力。川普的那个攻击，不是临时起意，他是为了对他的亿万票仓灌输心里暗示，让他们把她认真的陈述当作耳旁风。///这句话“真是一个贱女人”的正确解读是——女人不可信。///
类似的这种人身攻击，已经不是一次两次，比如川普在2015年的共和党初选中，攻击女记者梅根·凯利（Megyn Kelly）提的问题荒唐可笑，但他的话却是“你看她眼睛冒着血、身上‘那地方’还冒着血……”，这种经血羞辱简直是臭不可闻的迂腐用词。同年稍早时候，他还发推特攻击说，“如果希拉里连丈夫都不能满足，怎么能让一个国家满足？”虽然后来已经删了，但是用词的粗鄙难以形容。然而要说对于女性的侵犯最甚的典型，莫过于矗立于纽约港口的自由女神。这位高举着智慧与光明的女性，以及她所代表的包容、自由、平等、人权等价值遭受了无情地践踏。
///The N-word///
一月下旬，全球各大城市的数百万人集体游行，以抗议声迎接这届美国总统内阁的上任。许多人戴上了提前编制好的粉红色“猫咪帽（Pussy Hats）”，以“猫咪不好惹”的姿态反击川普所代表的随意侵犯的文化。然而弥漫在游行队伍里的更是一种浓浓的情谊，那是同道者、信奉同样的价值理念的人终于走到一起、彼此相见的喜悦，互相深受鼓舞。选举结束了，斗争才开始，这不只是美国的事，不仅美国在国际的政策影响力和榜样示范作用，而且现代的人类文化已经因为网络而超越国界融合。人们痛苦地醒觉：男女平权的幻像一招破灭，男权文化的积弊根深蒂固，近年来的社会文化进步仍然是根基不稳的。
好莱坞女演员斯嘉利·约翰逊（Scarlett Johansson）、阿什利·贾德（Ashley Judd）、乐坛明星麦当娜、等都在纽约的游行舞台上中发表了慷慨激昂的演讲。阿什利怒飙了一首来自田纳西女孩的诵诗《我是一个贱女人》，其中吼道：“我可不像种族主义、利益冲突、性侵犯、白人至上、南方联盟旗、纳粹、恐同、厌女症那样贱（Nasty）”。
事实上这一年来我们正是见证了这些方方面面的死灰复燃：对于几个穆斯林国民的旅行禁令；川普通过无数高尔夫球之旅进行的中饱私囊；女性堕胎受到的严厉惩罚；变性人参军受到的阻挠；右翼势力手持火炬的悍然招摇；极右势力对于抗议者的蓄意开车谋杀；亚裔听到的更多“回你的国家去”……女权仅仅是女人的事吗？全然不是。///女权斗争就是人权斗争，人权活动者就是女权活动者///，称之为“女”的不仅是女人，而且是一切被压制、被欺凌、被不公对待的人群，这其中也包括男人，所有那些没有跟权力同流合污的人都可能是被权力滥用所侵犯利益的人，这里没有中间地带，对邪恶的沉默就是在支持邪恶。
女权主义并不是性别斗争、不是仇男爱女，但它首先是直面女性群体遭受的不公正待遇，这包括千百年来社会对于女性的“人性”大打折扣，使得她们不能充分地实现自己作为一个独立、自由、平等的人格的天赋人权。美剧《使女的故事》集中表现了女性群体被“物化（Objectified）”的状态，这种物化首先是作为生育工具和泄欲工具看待，在剧中这个国度，延续后代是女人的天职和最大的价值实现，不能生育的人则受到惩罚，并一辈子做工。女性独特的生育功能，遭遇公权力的插手干预，又被宗教力量以自家教条干预，试图左右选票走向和政府政策，包括主张“Pro-Life”的人以胎儿生命权为由阻挠女性自己的人生自主权，包括抚养这个未来婴儿所应该享有的福利和权利。总的来说，从社会到家庭，以及工作单位，遭遇着体制性的、文化性的不公待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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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作上：同工不同酬、产假、玻璃天花板、招聘歧视、职场性骚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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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策上：生育自主权、堕胎权、受教育权、选举权、性自主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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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上：性化、物化、男性审视、性别刻板印象、性暴力、污名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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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庭里：家务分担、家庭暴力、母职、父权、人生自主权……
紧跟着一月份的游行，女性在三八节再次走上街头，呼吁性别正义、经济正义、种族正义，并以罢工形式向社会宣示力量。女性国会议员还一起穿起了白色的外套，以这个女性参政议政者百多年来的传统服饰，表达坚持为性别平等抗争的立场。今年以来，女性参与政治、争夺话语权的热情暴涨，包括捐款资助相应的候选人，这股力量不仅仅是为了女性发声，在根本上是为了捍卫社会的进步和健全的民主不受侵犯。在历史上，女权运动的每次蓬勃发展都是跟社会进步的民权运动相伴的。
曾经在一月份游行集会上讲话的国会议员沃特斯（Maxine Waters）表示，川普的上台导致了各种受影响群体的空前团结，年青人特别是九零后一代在各个层面上参与政治。怎样改变男权的丑恶现状？最立竿见影的答案是让更多的女人上台、让更多的女性选民发挥力量。刚刚过去的亚拉巴马州议员选举，98%的黑人女性投票支持一个代表正确价值的候选人，成为后者胜选的决定性的因素。在国会，女性参议员柯林斯（Susan Collins）和莫考斯基（Lisa Murkowski）的坚持投反对票，使得万众唾弃的健康保险案无法通过。
二月初，在川普亲信塞申斯（Jeff Sessions）出任大法官的听证会上，女参议员伊丽莎白·沃伦（Elizabeth Warren）说此人“是司法部之耻，必须撤回他的提名”，并通过宣读一封抗议信来揭他的老底。塞申斯在亚拉巴马州任公职期间，曾经跟民权斗士马丁·路德·金的遗孀科丽塔·斯科特·金（Coretta Scott King）发生冲突：科丽塔也是一位斗士，她支持女权、反对战争、支持同性婚姻，跟立场保守的塞申斯水火不容，由于后者对于黑人选民投票权的阻挠，曾写公开信质疑他的公职资格，沃伦宣读的就是这封信。然而在她宣读期间，被国会多数派领袖、川普主持者麦米奇·康奈尔（Mitch McConnell）强行阻挠，甚至当场动员投票禁止她讲话，他说：“她在读一封很长的信，违反规则，她受到了警告，也得到了解释，///然而，她还在坚持。///” 好在沃伦被噤声之后，一位男性参议员立即挺身而出，替她读完。过后，这句话成了激励女权主义者的口号。
实际上在现实生活里，无数女性一边生儿育女，一边终生劳作。“妇女解放”的口号给了女性更多的劳动生产工作，却没有减少她们在家庭内部的负担，在职场也要负担额外的服务性工作；男性教育的素来缺乏，使得女性在工作场所要承受额外的性别歧视压力。今年以来，性骚扰导致优步（Uber）公司中高层因为性骚扰而大批离职，一些娱乐界大小台柱的性骚扰、性侵犯闹得沸沸扬扬，连硅谷创业者的深夜聚会及其软色情招贴也让人感觉到职场性别主义的泛滥。随着女性对于男权文化的不再沉默，使得一个个的强权人物被拉下马，以好莱坞大拿哈维·维因斯汀（Harvey Weistein）的倒掉为高潮，这社交网络激起称为“#MeToo”运动的千层浪。千千万万的发生汇聚成转变的呐喊，千千万万的揭露汇聚成革命的力量。曾经在一月份大放异彩的阿什利·贾德，又成为首先站出来控诉维因斯汀的人之一。
与清一色的白衣相映，这次运动则是以清一色的黑衣为标志，这些所谓“贱”女人是令人敬畏的促进改变的力量，她们穿着黑色登上《时代》杂志封面，成为集体的年度风云人物，这里面有身价高贵的巨星、有收入微薄的体力工、有众人熟知的好莱坞演员、有不敢抛头露面的普通女孩。女星“霉霉”泰勒·斯威夫特（Taylor Swift）在记者的镜头下，大庭广众地受到咸猪手捏臀的羞辱，那张厚颜上的无耻微笑让人不寒而栗：这位还只是一个DJ，如果是一个大牌大户又当如何呢？
十一月，女星萨尔玛·海耶克（Salma Hayek）在《纽约时报》发文，控诉维因斯汀的种种恶行，说自己在他眼里她什么都算不上，只不过是一个无名小辈、一件可以玩弄的东西，屡屡试图进行身体接触或者一起洗澡。在她各种抗拒之后，维因斯汀甚至在剧本中加上正面全裸的镜头，通过合同手段逼她就范。不管什么方式，他一定要满足他的性幻想才算。在明年一月份即将举行的金球奖颁奖典礼上，女明星、颁奖人们已经约定集体身穿黑衣走上红地毯，继续保持#MeToo话题的谈论热度，促进更多人的觉识。在社交媒体时代，能够被谈论就是一个话题变成改变社会的力量的重要保障。
///The C-word///
然而今年最热的搜索词汇，是“同流合污（Complicit）”，在生活中这并不是一个很常用的词，因此实际上也反映了人们对于“存在就是合理”的认可态度。鉴于川普的长女伊万卡善于盗用女权名义为自己贴金，今年三月，晚间节目《星期六夜间直播（Saturday Night Live，SNL）》播出了讽刺广告片，由约翰森担纲出演“万人迷”伊万卡，推荐一款名为“同流合污”的香水，广告词说“她是女权主义者、她是倡导者、她是女性的佼佼者，但是，她是怎么做到的呢？她是忠诚的、全心全意的……她知道自己要什么、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合谋（同流合污）”。
伊万卡一直以女权代言人为自我标榜，鼓吹自己追求男女平等，但是《走进好莱坞》录音事件之后她对于亲爹的流氓行径没有半点表示。在四月份接受记者采访时，面对关于“合谋”的提问，她说“我不知道这个词是什么意思，但是发挥积极的正能量，那么我欣然认可。”就像第一夫人梅拉尼娅号称要遏制网络霸凌、但是对于身边的霸凌总代表无动于衷，SNL也揭露了伊万卡是能够起到作用但是却不作为的人。这就是合谋的标准定义：对于一个明白的性别主义、种族主义、各种邪恶行径选择无所作为，反而处处袒护。
语言层面的指鹿为马，就像对“同流合污”佯装不知反而说是正能量，就像把严肃的事实说成假消息、把阴谋论却说成可靠的信息，就像把削减说成是增长、把拆台说成是建设，都是以操纵控制为目的的宣传伎俩。在人类担心“信息过剩”没有多少年之后，我们迎来的是更令人忧心的“智慧稀缺”，反智主义、市侩哲学来势汹汹，每个人的思维独立都受到前所未有的挑战。
今年十月，亚利桑那州共和党参议员杰夫·弗莱克（Jeff Flake）因为不满川普统治，愤而离职，在辞职信中，他警告说“鲁莽、过分、卑劣的不能说是‘直来直去’，什么就是什么，这种行为上行下效”，对于民主制度是危险的破坏，它不会让我们更强大——我们的力量来自价值观，而对于我们精神的腐蚀只能让我们更弱。”正所谓鸟尽弓藏，同流合污的人除了分一杯羹之外还要冒着被随时用过就扔的危险，就像川普内阁走马灯般被踢出来的角色，他们在被踢走之后多多少少恢复了良知的能力，像白宫新闻发言人肖恩·斯宾塞在离职之后，甚至上SNL节目调侃当初的自己。
那些“打破沉默的人”的是可敬的，但是，是谁让她们沉默了几年、几十年？除了维因斯汀，其他的一些大牌人物也是被曝出几十年的性骚扰、性侵犯的历史，不论是看似一生德艺双馨的比尔·柯斯比（Bill Cosby）还是被观众们喜爱和敬仰的凯文·史派西（Kevin Spacey）。值得一提的是，前者以侵犯女性为主，后者却是以侵犯男性为主，但这都在女权主义、破冰者的诉求之列。///性骚扰的核心不是性别，而是权力的滥用。/// 在#MeToo运动让她们敢于开口之前，实际上她们经历的是制度上、文化上和事业上的重重阻力。这包括公司用工协议的保密条款、私下调节之后的噤声条款，比如福克斯新闻台的大牌主持人比尔·奥莱利（Bill O’Reilley）在侵犯同事之后，电视台宁愿付出以千万计的封口费，也不愿意丑闻曝光导致广告损失。
除此之外，更重要的是社会文化。我们必须提及与男权社会息息相关的思维定势：把性骚扰、性暴力看作惯常的行为，认为存在的就是没有办法的，穿着、举止、行为是女人应该自检的事，重点是女性如何防止自己被骚扰被侵犯，而不是男性应该不再去骚扰去侵犯。可这完全反了，不是吗？///把暴力常态化、合理化，就是跟暴力的同谋合污。/// 男性的教育和觉醒，对女利主义的揭露，这都需要严肃的政策执行和持之以恒的文化教育。
这个年度人物封面照中，有一个人都不敢露出真容，因为她住在一个很小的社区，她的身份曝光之后会让自己的日子很难过。女性一方面容易受到性骚扰，另一方面又容易受到性羞辱：因此被非礼和侵犯之后，人们往往是觉得她“品行不端”或者是“自取其辱”，比如指责她衣着举止不检点、自己请麻烦上门，这叫做“受害者有罪论”。由于这样的原因，大多数女性在被非礼之后都选择了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所谓人言可畏，是男权文化对于女性的集体霸凌。性骚扰不是新鲜的概念，很多公司、机关以至于警察、军队，都有反对性骚扰的政策，但长期以来这些条文都没有能够起到揭露和防止的作用。
只有确实承认：时代变了，做男权文化的同谋者是会付出代价的，才能有足够的约束力、震慑力，也才能让人敢说真话。#MeToo运动在网下也激发了街头的游行示威，其中一个重要的主题就是“相信女人”。在亚拉巴马州的参议院竞选中，一个有数十年娈童癖历史的人居然竞选参议员，而且居然获得了将近一半的选票，其支持者的思维重点之一就是不相信那些女人，这些人也是福克斯电视台的奥莱利在流氓行径曝光之后仍然能够赚回大笔银子的原因。对待这些人，反洗脑、反宣传的文化攻势能够奏效吗？经过了2017年的抗争之后，人类终于走出了一步，但也只是一步，明年还要继续走下一步，在#MeToo之后，人们开始追问：#NowWhat？#What’sNext？
作者：周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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