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华人
第1101篇文章
中兴通讯被禁运的消息一出来，我第一个反应就是：这是中国版的东芝事件的重演。还原这段历史，也许有助于理解当前的中兴禁运，并给如何化解危机提供一点思路。于是决定写下这篇文章，讲一讲这个当时轰动世界的故事。
东芝机械闯了“滔天大祸”吗？
现在的许多人也许并不知道或者已经淡忘了在80年代曾经有一个让日本人花1亿日元在美国的50多家报纸上整版刊登“悔罪广告”的东芝事件。我去日本工作的时候正好这个事件还在余波荡漾之中，我的顶头上司部长又恰巧是这个事件的主角之——和光交易公司的前员工。
因为话题敏感，我们在公司很少提及这件让他心痛的事情，只是有时候公司出口类似机床这样的产品需要办许可证的时候，他会变得十分认真，尤其是听到ココム（日语：“巴统”的意思，即“巴黎统筹委员会”，冷战期间对共产国家禁运和限制贸易的国际组织）一词，他会马上警觉起来。看样子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有一次我们俩出差秋田县一个小地方，他唯一一次和我谈起他的前公司的一些趣闻轶事，就说他们那个社长曾经是个老八路，说一口流利的中文，去中国访问的时候那个接待规格高啊，不是大会堂就是中南海。老社长就是脾气有点怪异，现在也挺可怜的，公司里只剩下老社长和秘书两个人，全走光了，连办公家具都被债权人搬走了。抗战时期投诚的日本兵有一部分参加了八路军，战后这些人回到日本后一些人开起了贸易公司，专门从事对中国的进出口贸易，这些公司被中国指定为“友好商社”，当年这些友好商社的日本商人拿着红宝书参加广交会是一道风景线。除此之外我这位同事并没有透露太多前公司涉入东芝事件的内幕，但当时就引发了我对东芝事件内幕的好奇，读了好多相关报道和书籍。
和光交易作为友好商社中的一家，主要从事所谓的和“共产圈”国家的生意，当时和苏联的生意也做得很风生水起。其功臣就是当时和光交易驻莫斯科的支店长——熊谷一男。但这位熊谷一男也是脾气挺倔，因为老板答应给他提升而后食言，一怒之下把公司一桩天大的秘密揭露给了ココム（CoCom ，巴统）：东芝机械、和光交易和伊藤忠商事把当时巴统禁止向苏联出口的九轴联动数控机床用偷天换日的方法卖给了苏联。
前苏联核潜艇
80年代还处在冷战的高潮，当时苏联的核潜艇在数量上已经超过了美国，但最大的缺点就是噪音太大，美国人嘲笑苏联人的潜艇是“开着交响乐音乐会来的”，在一二百海里之外美国人就能轻易发现苏联潜艇并跟踪，真要打起仗来，苏联核潜艇都是美国人的活靶子。从80年代中期开始，美国和北约的海军突然发现苏联的核潜艇噪音降低了90%以上，要靠近到至少20海里才能发现对方，后来噪音越来越小，很多舰长报告根本无法追踪苏联潜艇。甚至在1986年发生了美国苏联潜艇相撞的事故。就在美国人百思不得其解之时，这个熊谷一男把答案送了过来：日本人的机床帮了苏联人大忙。
时任和光交易莫斯科支店长熊谷一男，后改名熊谷独
整个东芝事件足以拍一部惊心动魄和香艳的电影。克格勃高级官员奥西波夫以全苏技术机械进口公司副总经理的身份在莫斯科一个杯觥交錯的酒会上首先找到了熊谷一男，表明了购买九轴联动数控机床的意愿。这个消息传回到和光交易的东京总部，和光交易在日本物色合适的机床厂家并最终找到了东芝机械。
日本人非常清楚这种数控机床的用途可以是制造加工40英尺的核潜艇螺旋桨（巴统规定是加工能力10英尺以上禁止销往苏联），是绝对禁止向苏联出口的。于是东芝机械做了周密的谋划，先向通产省提出了向苏联出口4台两轴联动数控机床的出口许可证，由于两轴联动机床并不在管制范围之内，于是顺利拿到了许可证。接下来就是机床的数控部分，苏联和挪威的康士堡公司签订了一份合同购买NC-2000数控系统。NC-2000是用于两轴联动数控机床，同样不受出口管制。这些系统被发往日本，由东芝机械的技术人员对其改装和重新编写程序，使之为九轴联动机床工作。
1982年，发货的时候熊谷一男专门从莫斯科飞回到日本，在码头监督发货。一台机床重量高达200多吨，被分装在几十个箱子里。熊谷一男上下打通关节，向海关人员出示那个两轴联动机床的出口许可证，最终被免于海关开箱检查。熊谷看着大吊车将一个个箱子吊进了 “老布尔什维克党员”号，心里一块巨石落地。这批机床和备件到了波罗的海造船厂，头两台有日本人负责安装，苏联技术人员在旁边学习。后来日本人发现这些苏联技术人员一个个乌黑眼圈，白天的时候哈气连天。 原来他们白天观摩日本人安装，晚上依葫芦画瓢安装另外两台，4台机床以奇迹般的高速度安装完毕。
还有个小插曲，挪威康士堡公司也有一位技术人员被派到波罗的海造船厂一起安装，这位老兄是一位相貌平平、特别内向、交女朋友运非常差的那种技术男，结果很快和波罗的海造船厂里一位女神级大美女同事坠入爱河，火速结婚。婚礼上好多苏联高官到场道贺，让这几个日本工程师惊掉了下巴。
啰嗦几句题外话，这个熊谷一男在向巴统爆料之后，克格勃怎么能放过他，回日本也许还有一群人举着大片刀等着要砍他，于是他逃亡到了德国，后来一直定居在德国，并改名：熊谷独。在日语里“独国”是德国的简称，就像简称美国为“米国”一样。后来发现这个熊谷独居然是个文艺青年，华丽转身为小说家，写了好几部畅销小说。他的以一位日本公司长驻莫斯科的商人为主人公的悬疑推理小说《最后的逃亡者》被1993年直木奖（日本重要的文学奖之一）提名。
濑岛龙三（右一）在西伯利亚被苏联强制劳动11年后回到日本
另外关于伊藤忠商事在东芝事件中的位置也有一种阴谋论，在整个事件中和光交易是一个替罪羊而已，真正通俄的是伊藤忠商事的会长濑岛龙三，他曾是侵华关东军中的一名作战参谋，军阶为中佐，后来被苏军俘虏，被拉去西伯利亚强迫当劳工11年。回日本后加入伊藤忠商事，后来几年内被快速提拔，直至会长（董事长）。他同时是时任中曾根康弘首相的顾问，通吃政商两界。当时同时被俘的日军劳工回来有人举报濑岛在战俘营宣传共产思想并高呼“打到天皇！”等口号。怀疑他当时已经被苏联收买为间谍。后来的克格勃在酒会上找到熊谷一男等等都是演戏，濑岛龙三才是那个在幕后下更大一盘棋的人。后来，东芝机械和和光交易都有人进了监狱，东芝机械的母公司东芝的会长和社长都引咎辞职，但伊藤忠商事却毫发无损，这也是一个谜团。
也有人说日本人对自己公司的忠诚度非常高，出卖自己公司的例子非常罕见，所以熊谷独很可能是在俄罗斯时候被美国CIA收买成为了美国的间谍。“因为老板答应提升后食言而报复公司致自己公司于死地”这样的事情在日本的确很少听到。
30多年过去了，这些阴谋论从来没有停止过，但目前已经很难考证真伪，也许永远会是一个个谜团，但拍电影的确是好素材。
从1982年到1985年，东芝机械一共向苏联出口8台数控机床，其中4台为九轴联动，4台为五轴联动数控机床。这些先进设备彻底改变了当时冷战时期美苏在核潜艇乃至航空母舰上的战略竞争局面，苏联当时花了35亿日元购买（按当时汇率相当于1700万美元）4台九轴联动数控机床，高出东芝机械心理价位近3倍，但当时日本人是赚了小便宜，苏联人是捡了大便宜。美国人要重新拉开被赶上的核潜艇差距至少要投资200到300亿美元。
当时日本媒体《产经新闻》上的一篇社论的标题是这样的：东芝事件是切腹自杀都不足以谢罪！作为美国保护伞下的日本，把保护伞捅出一个大窟窿，说东芝机械闯下“滔天大祸”并不为过。
东芝是美日贸易战的牺牲品吗？
1980年代是日本经济高速发展和制造业的鼎盛时期，汽车、家电等电子产品大举进入美国市场，日本人在美国大肆并购美国企业，美国传统企业深受冲击，蓝领工人因此大批失业，美国对日本的贸易逆差高攀。美日贸易摩擦演变成了一场美日之间的贸易战。
陈果仁
1982年6月，华裔陈果仁因为被误认为是日本人在底特律一间酒吧外被克莱斯勒汽车公司一名车间主管及其被汽车公司裁员的继子用棒球棍乱棍打死。
1987年爆发的东芝机械事件，更是把民间和国会山的已经汹涌起伏的反日情绪推向高潮。当有国会议员在国会大厦前拿着大锤轮流砸一台东芝的录放机。当时的议员竞选时只要玩命骂日本，喊口号抵制日货，就能当选，反日就是这些政客的灵丹妙药。
那么，东芝是美日贸易战的牺牲品吗？我个人认为：是也不是。东芝机械这个事件只是一帮贪图小利的日本人自己撞到了贸易战的枪口上。
日本人如何化解危机？
上面啰嗦半天，其实下面才是我写这篇文章的初衷。当时不光是东芝机械，它的母公司东芝（占东芝机械51%股份）正面临几乎是灭顶之灾，整个日本工业界也受牵连被冲击，日美的盟友关系出现二战以来最大的危机。
当时国会两院的议员们提出了一大堆制裁东芝的议案，包括：罚款3兆亿日元（按当时汇率相当于约150亿美元），对所有从东芝集团进口的商品加收100%关税，停止从东芝集团进口任何商品5年，还有例如关闭东芝在美国的所有工厂，把东芝从美国永久赶出去，以前卖出去的商品售后服务全部免费等等。
1987年开始的两年内，东芝集团在美国动员一切力量发动一场游说大作战。
一方面，通过美国众议院预算委员会前主席詹姆斯·琼斯和前美国贸易代表威廉·瓦尔克成在国会游说。同时发动与东芝有密切生意往来的几百家大小企业，像通用电气、摩托罗拉等等，通过他们的游说渠道向国会和各界说情。主要理由有：制裁后，1988年美国就将减少3.4亿美元税收，就职于东芝集团美国分公司的4000人将失去工作，和东芝相关的美国公司也将有成千上万人失业。
另一方面，根据东芝达拉斯支店长角家哲雄的回忆，当时全体东芝美国的员工被动员起来，大家分片分区把所有联邦议员535人的选区一个一个去说服。他称他们当时的行动为“草根游说”。
几个月前议员们争先恐后比赛谁骂日本人骂得凶，在国会大厦前砸日本电器作秀，几个月后纷纷转了频道，开始为日本人说好话。
美国制裁东芝的大锤高高举起，最后轻轻落下。1988年通过的法案最后制裁对象从东芝集团缩小为东芝机械，期限从5年缩短为3年。当年东芝集团在美国的年销售约是20亿美元，而东芝机械大概只有2000万美元。
同时，日本人的超强游说也引起了美国国会的警惕，时任参议员约翰·海因兹(John Heinz) 提出法案要求修改外国人游说相关法律——《外国代理人登记法》，试图堵住外国人游说美国政府申报上的漏洞。他估计东芝在这次游说行动中至少花费了9百万美元以上。
早稻田大学小尾敏夫教授在1991年的一本书《说客——撼动美国政治的力量》中称：东芝游说是历史上最大的作战。
东芝机械和中兴禁运事件有可比性吗？
故事讲得差不多了，我们可以对比一下东芝事件和当前的中兴禁运，两件事情其实有可比的地方，也有不可比的地方。
不可比的地方在于美国和日本是盟国，日本在美国的保护伞下，在安全这个共同问题上日本不可能违背美国的意志和美国对抗。当时日本国内舆论也有各种声音，包括苏联也许不是只靠东芝机械的这4台机床解决的潜艇噪音问题等等。但中曾根首相向美国正式道歉并在国会发表演讲强烈批评东芝机械：“一家日本公司不光损害国家的防卫，而且犯下背叛日本人民的罪行。” 他还表示不会干涉美国政府制裁日本企业，但希望区分东芝公司和东芝机械公司，因为东芝机械是一家独立的法人。
同时，为了弥补美国，日本政府向美国提出由日本出资双方共同开展技术研究，以“掌握更好的潜艇探测技术和制造出比苏联潜艇更安静的潜艇”，同时同意和美国提出的合作开发FXS型战斗机的要求，相当于将日本自动相控阵雷达和机翼整体造型技术无偿赠与美国。
目前的美中关系的格局和美日关系完全不同，这就是到了考验两国出牌人的智慧的时候了。
但两个事件也有可比的地方，例如：作为企业面临危机如何面对和化解？
东芝当年也面临山呼海啸般的压力，一开始也手忙脚乱，一片混乱。但很快稳住阵脚，用美国人的方式来去解决美国的问题，那就是请最好的律师，请最好的说客去国会游说，发动关系厂商去各界说情，发动所有美国分公司的员工去作“草根游说”。当然也是代价极大，但相比可能的损失还是非常划算。虽然出口有所下降，但因为当年内需强劲，1988年东芝的财务报表显示销售和利润还上升很大幅度。
相比之下，中兴通讯董事长殷一民4月20日在新闻发布会上霸气表示：反对把贸易政治化，求人不如求己，有13亿人口的支持等等。
看上去殷一民董事长还是在事件的状况外，没有一句哪怕是对股东和员工的道歉的话。付给美国政府的11.9亿美元罚金最终转嫁到了股东身上，对股东说一声对不起总是应该的。另外，公司除了“反对把贸易政治化，求人不如求己”，究竟有没有化解眼前危机的策略和方案？
真心希望这些国际化企业老总能够好好了解一下外面的世界，遵循国际化的游戏规则去经营企业，这样才对得起广大股东。
作者：薄雾
本文首发于“美国华人”公众号(ChineseAmericans)
作者简介
薄雾，曾经在北京和东京从事国际贸易10余年，来美后改行为码农。曾任北美中国半导体协会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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