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以来都有个愿望,把我对亚裔女性经历和对公共健康这两方面的兴趣结合起来,做一项研究……疫情中,我花了一年时间访谈第一代和第二代华裔女性,倾听她们的故事,并记录下她们在这场把亚裔女性打压成“中国病毒”的疫情中,是如何反思自己的族裔身份的。” 虽然我们已进入新冠疫情的第三年,但族裔认同和两代人之间的相互了解和理解,依然是重要议题,特别是在我们庆祝2022年亚裔传统月的时候。
正文共:4402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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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林婉婷
翻译:Jing Liu
我这张照片是2020年秋天拍的,当时我刚着手写人类学专业的毕业论文。你们多半看不出来照片中的人是我——显而易见,我的鼻子和嘴被口罩给遮住了,我的眼睛被一行大字覆盖:“Chinese Virus Chinese Virus Chinese Virus”。照片中的我可以是任何一名华裔和亚裔女性。在美国,我们都长着同样的面孔。
我拍下这张照片之前的几个月,新冠疫情开始在美国流行,同时袭来的还有如病毒一般蔓延的阴险的仇外主义。这一波潮流针对的是任何看起来很”中国”的人,而女性则成为最易受到暴力袭击的对象,报告仇恨事件的女性比率是男性的两倍以上。第二年春天,在亚特兰大,六名亚裔女性遭枪击失去生命。我一直以来都有个愿望,把我对亚裔女性经历和对公共健康方面的兴趣结合起来,做一项研究。时机巧合,世界就这么轻易把一个研究课题交到我的手上——命运真是充满讽刺又让人无语。
我花了一年的时间访谈第一代和第二代华裔女性,听她们倾诉自己的故事,并记录下在一场把华裔女性打压成“中国病毒”的疫情中,她们是如何反思自己的族裔身份的。我的问题包括:几代华裔女性是怎样经受和应对疫情带来的影响的?把两代人的不同感受放在同一个对话框架中,会有什么发现?
时至今日,虽然我们已进入新冠疫情的第三年,但族裔认同和仇外心理以及两代人的相互了解和理解,依然是重要议题,特别是在我们庆祝亚太裔传统月的时候。下面是研究成果的简要版。
反亚裔种族主义和两代人的生活史
第一代和第二代女性对疫情中出现的种族主义有什么不同反应?这是我论文的首要问题。这里,第一代是指成年后来美国的移民,第二代指在美国出生或小时候来美国的华裔。
对于反亚裔种族主义的重新抬头,第一代的反应通常是“吃惊”,更让我没想到的是,她们把 “战胜”种族主义的责任放在遭受种族歧视的个人身上,换句话说,反抗种族主义是个人的事情。有一位女士对我说,“身为亚裔和华裔,我们真的(需要)自我保护和自助。我认为这就是我们必须要坚持做下去的事情。” 她们的回答与美国理想主义的”自我决定论”和精英主义相吻合:如果我的生活没有达到我追求的那么幸福和成功,是我自己不够努力造成的。
相比之下,第二代受访者——也就是第一代移民的子女——对种族歧视现象并不感到意外。在她们看来,疫情中高涨的反亚裔种族主义与她们自童年起就经历的种族歧视是同根同源的一体。正如二代受访者Linh所说:
同样,二代受访者Karen回忆到,小学音乐课上大家排在镜子前,她觉察到她作为‘唯一一个亚裔小孩’,跟其他同学长得不一样。‘我记得我觉得我长得不好看,从没觉得自己长得美。’ 她跟我说,这段记忆一直困扰着她,直到成年后,她终于认识到这是一种内化种族主义(自我排斥,自己看不上自己)。
那么我们如何理解在反亚裔歧视重新抬头的大环境下,华一代跟她们在美国出生的孩子们比起来,似乎对美国理想抱有更加乐观的态度?
首先来看看历史背景:在后冷战时期,美国非常需要从中国等国家招募高学历的劳动力。而我的华一代受访者来美攻读生化和法学研究生,受到欢迎。因为美国的用意很明显——未来的医生和律师更值得成为美国人。Grace就是其中一员,我们可以把她的故事当作一个很现实的例子来研究。
我肯定出不起读研究生的钱。所以那时候,很多跟我一样的人,我的朋友们,很多人来到美国。现在想想当时的情况,我真的认为美国非常开放,美国的制度是欢迎移民的,欢迎外国学生来。真是太好了。我非常幸运,跟大家一起,自己没花一分钱就来了。不仅仅是免付学费,还给我们提供了当助教的机会……以前没想到。所以我才可能在美国开始新的生活,在这里安家。
在这里,Grace从经济角度描绘她的美国生活和家庭。美国不仅给她提供了无以伦比的机会,让她“免费”拿到研究生学位,还给她提供了“启动资金”,让她在美国生活下来并建立了家庭。在她讲到自己养育孩子的话语中,这种经济上的互惠对她未来生活的保障,显得更加清晰:
给孩子付学费,回报美国——对Grace来说,开放的美国向她敞开大门,在她心中注入了永久的感激之情和报答美国的义务感。换句话说,美国于Grace是建立在债务基础之上的,这种偿债意识甚至在她来美国40年后仍然萦绕着她。如此,这种择优而选的移民政策,当时给初来美国的她们勾画出一个美国任人唯贤、热情好客的憧憬。若想把美国的两面性——当初给她们出乎意料的机遇的美国,与目前在疫情和随之而起的种族歧视中没能保护她们的美国——协调成一体,那么,疫情时代的美国必须是个例外,也就是说,美国暂时偏离了她一向奉行的仁慈包容与唯才是用的准则。
两代人之间的紧张关系和相互关照
两代人因跨国生活经历,形成了根本不同的世界观,而疫情之中,她们之间是怎样相互关心的呢?二代受访者告诉我,出于保护自己母亲的目的,她们倾向于不跟家长谈论美国目前的仇外主义,因为童年的经历告诉她们,母亲们很可能无法搞清楚现在发生着什么。受访者Karen回忆说,小时候,当她向母亲坦白她宁愿成为白人时,妈妈不知说什么好。
另一方面,第一代受访者告诉我,像她们这样的移民听到”滚回中国去吧!”这样的话没什么大不了的,但这样说她们出生在美国的孩子就不对了。第一代受访者Annie告诉我:
所以呢,大家的叙述揭示了一种不尽和谐的现象:二代认为她们一定要保护父母免受种族主义的影响——父母们理解不了种族主义,而一代受访者则认为她们自己受到种族歧视言论攻击是“情有可原”的,而她们在美国出生的孩子却不该遭遇不公。也就是说“我不会和我的妈妈谈起疫情中的种族歧视,以保护她免得担惊受怕。或者“我会默默承受被当作永久的外国人的负担,但我的第二代女儿不会。” ——我们彼此误解了对方,与此同时,我们非常关心彼此的处境。
反亚裔暴力并非发生在真空中。在2020年夏天新冠的第一个高峰期,美国见证了乔治·弗洛伊德惨遭杀害和 “黑人的命也是命 “运动的再次兴起。关于种族的全国性对话也进入了受访者家庭。因为疫情的关系,很多家庭两代人又住在一起。例如,第二代受访者Ava说,2020年是她跟妈妈谈论美国政治“最多的一年”——主要是因为媒体对“黑人的命也是命”的报道。
当然,两代人之间的对话并非每次都能像Ava家进行得那么顺利。但对我访谈的大部分人来说,疫情加上有关种族的新闻报道,促使了母亲和女儿、父母和子女之间开展前所未有的政治对话。虽然她们在类似对话中并不总是同意对方的观点,但她们出于对彼此的关爱,仍然能保持这些并不轻松的对话。
结 语
每次采访结束时,我都会问她们有什么问题要问我,而几乎每个受访者都会围绕着这一点来问:”其他人都说了什么?” 我把这种特殊的好奇心理解为受访者试图了解他们的母亲、女儿,甚至可能是她们自己。
我想到了受访者Annie,她在退休后六十几岁时,创办了一个有关美国华人历史的中文网站,以听到她的第一代华人同胞中进步声音的共鸣。”以前太忙了,但我退休后,我说,好吧,我所看到的,我所经历的,我不想让事情就那么过去了。我想把我的经验和教训分享给下一代,想为年轻一代做一些事情,让他们的生活更容易些。”
我想到在结束对华二代Linh的访谈时,我感谢她在网上对我这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那么坦承,跟我道出不被外人所知的伤感的事情。为了我的研究,我等于让她重温了她所经历的种族创伤。她笑了,无奈地摇了摇头。”哦,让我说下去吧,你就当我的治疗师好了,非正式的那种,你明白吧?带着我们承受的所有创伤。”
可以这样说,过去的几年里我们没有感觉到有什么改变。暴力并没有终止于亚特兰大,今天,我们的心中还记着高慧民(Michelle Alyssa Go)、李尤娜(Christina Yuna Lee)、马桂英(GuiYing Ma)以及其他许多人的名字。尽管我的受访者的故事中渗透着她们所遭受的暴力和两代人之间对彼此的错觉,然而,我仍然抱有希望,希望对这种前所未有状况的阐述,有可能带来推动大家团结的力量。
2020年夏天,当这篇论文还处于起步阶段时,我和一群华二代一起创办了“心声”栏目。“心声”致力于打击错误信息,促进华裔移民之间关于种族、警察暴力、平权行动方面的代际对话。去年夏天,我得到了1万美元的资助,用于制作播客VIRAL LOVE,报道美国各地的中国城在疫情期间种族暴力频发的情况下,人们如何凭着坚韧不拔的意志力走出困境。播客是我在“心声”工作的一部分。不久前,“心声”团队获得了 “亚裔美国人的未来 “组织颁发的75,000美元资金,让我们的工作得以继续。如果不是因为我们怀有共同的信念,坚信“我们的长辈非常在乎我们的想法,所以能倾听我们的心声”,就没有“心声”的今天。
在今年的亚太裔美国人传统月中,我充满热情和感激地庆祝我们自己的存在,为我们所爱的人,也为那些深爱我们的人。
*文中出现的受访者名字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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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J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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