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教与政治的纠结在美国政坛已经行之有年了,很多人不清楚背后主导的意识形态到底是什么。本文试图从几件事例开始,再加上对大数据的分析,指出这个问题的关键在于“基督教国家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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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临风
上个世纪70年代末兴起的“宗教右派”主导美国政坛的一些焦点议题已经有40多年了。常识或许这样告诉我们:政治利用宗教的居多,宗教影响政治的居少。但是,你有没有想过,真实的情况要比这个简单的认知复杂得多?本文试图从几件事例开始,加上对大数据的分析,深度了解“基督教国家主义”(Christian Nationalism)的本质。
“庆祝2020自由主日”
为了庆祝2020年国庆,达拉斯第一浸信会从6月28日(周日)开始,举办了为期一周的巨大庆祝活动,称为“庆祝2020自由主日”(Celebrate Freedom Sunday 2020),典礼以爱国为主题。
达拉斯第一浸信会是“美南浸信会”中最大的教会。这个坐落在市区的教会有超过150年的历史,会众有12000人,主堂可容纳3000人,教会的建筑群跨越了六条街。在现任主任牧师罗伯特·杰弗瑞斯(Robert Jeffress)的领导下,教会的事工蒸蒸日上。
6月28日的活动包括爱国音乐的混合曲献唱,高呼“美国”,挥舞国旗,以及副总统彭斯30分钟的“讲道”。由于新冠的缘故,不论是唱诗班还是现场观众的人数都受到限制,不过似乎没有多少人戴口罩。杰弗瑞斯牧师估计,大约有2200名崇拜者参加了这次礼拜,53.5万人在网上观看。
在介绍彭斯副总统的时候,杰弗瑞斯说:“副总统先生,这个国家有千千万万的基督徒就像我一样,希望你在2024年完成了副总统的任期后,不要搬走。我们在祈祷,我们希望你继续发扬在历史上对信仰最友好的那位总统的遗风。”
彭斯一开始就说:“圣经告诉我们,基督为了让我们获得自由而释放了我们”。副总统最后还分享了他如何在一场基督教音乐会上信奉基督。
在讲话中,彭斯称特朗普是“我们今天早上在这里庆祝活动的伟大领头羊,他也是心怀信仰之人的伟大领头羊。”
彭斯还称赞特朗普推动了美国经济的发展,促进了国内外的宗教自由,保护了人类生命的神圣性,任命了200名保守的联邦法院法官,重建了美国军队,支持以色列,并帮助美国牧师安德鲁·布伦森从土耳其的监狱获释。
彭斯多次表示,现在是“充满挑战的时代”。他鼓励教会信徒“坚守自由。但我们也要坚守(基督的)信仰。”
成人诗班献诗。
针对那些怀疑这是个竞选活动的人,杰弗瑞斯说:“对任何将这个庆祝活动归类为竞选集会的人,我只想说,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竞选集会(像这样)给出获得救赎的步骤,并为那些想要信靠基督的人提供救赎的祷告。”他告诉浸信会新闻部说,这次崇拜聚会中有将近1000人在网上决志信仰基督。
爱国者教会
今年9月,肯·彼得斯(Ken Peters)牧师在田纳西州诺克斯维尔市郊的一个谷仓里创办了一间“爱国者教会”(Patriot Church),屋顶上画着一面60英尺长的美国国旗。这是彼得斯开创的第二家“爱国者教会”,第一家在华盛顿州的斯波坎市(Spokane)。
《华盛顿邮报》宗教专栏记者Sarah Pullman Bailey最近参加了这个崭新的教会的一次聚会。她报道说:会众们围在牧师周围,彼得斯牧师举手祷告。他宣告说:”共产主义、社会主义、变性人、同性恋和堕胎在这片土地上没有出路。”
他祷告说:这个国家的“基督教根”将被保留下来,耶稣基督的教会将成为一个“制约的力量。……上帝啊,这个国家就是你所行的神迹。你拯救了我们,我们的独立是出自你的美意和目的。”
“爱国者教会”是一个新开创的,并在不断发展中的聚会网络的一部分。他们不属于任何宗派,他们存在的目的就是要“为上帝夺回国家”,坚信只有耶稣基督的教会可以拯救美国。在这里政治和宗教是分不开的。他们具有浓厚的危机意识,认为政府正在扩大对个人自由的干预,基督教正在受到攻击,他们的信仰自由正受到威胁。限制教会的正常聚会、打疫苗,这些都是违反宗教自由的举措。用口罩就是缺乏信心,被嘲笑为戴“脸部尿布”。
(爱国者教会网站截图)
彼得斯牧师告诉会众,如果拜登当了总统,那么“耶洗别的灵”(反上帝的邪灵)将会传遍美国,因此,对待左派不能手软:“左派根本不爱这个国家。左派把自由当作他们的价值观,然而自由是上帝赐给我们要走的道路,左派的自由观是反圣经的。圣经才是答案,耶稣才是答案。”
彼得斯离开华盛顿州的斯波坎市的时候,给那里的“爱国者教会”找到了一位牧师马修·谢伊(Matt Shea)来接替他。谢伊本来是华盛顿州的州参议员,共和党籍,因为声名狼藉被州议会赶了出来。他利用选举日之前的周日讲台来讲选举,他举出五点理由反对民主党,其中一条就是社会主义,他居然把右派的法西斯和左派的俄共都列为社会主义(关公战秦琼?)!总之,他用各种谣言和扭曲解读的方式来证明他的观点。
谢伊牧师在讲道结束时说:“罗纳德·里根成为这个国家的总统,那是为了打败国外的敌人;特朗普总统成为我们国家的总统,那是为了打败国内的敌人。”转而他又面带诡秘的微笑说:“我不会告诉你该投谁的票,我真的不会。”(担心国税局?)
谁是敌人?在他口中,民主党就是教会的敌人,拜登就是敌人,他们都是耶稣基督的敌人!
基督教的美国,还是美式基督教?
上面两个例子不禁让人想问,这些教会的表现到底代表着基督教的美国,还是美式基督教?实质上,他们正是美国政教不分的典范。这种现象在白人福音教会(以及北美华人教会)中十分普遍。然而,就如一位著名演员在推特上所表达的:“耶稣基督从一个卑微的、赤贫的仆人形象,一下子蜕变为代表拥枪权、成功神学、反科学、有限政府(忽视贫困者)和极端的国家主义的象征,这真是人类历史上最奇怪的转变。”
不过,这种政教不分的表现并非特朗普时代的新发明,“公共宗教研究所”(PRRI)的负责人罗伯特·P·琼斯曾经讲过这样一个故事:
在2012年大选过后的感恩节前,那时奥巴马刚刚获得连任,琼斯收到了从“美国基督教联盟”(Christian Coalition of America,由帕特·罗伯逊牧师于1987年成立)寄来的电子新闻信。信上有张图片,描绘宾州一个白人家庭的感恩节景象。
为什么是1942年?因为美国当时正处于二战的深渊之中。这个图片明显是模仿诺曼·洛克威尔1942年画的一幅画,只是把意思改了。洛克威尔表达的是美国四大自由中免于饥饿的自由,“美国基督教联盟”表达的是白人家庭传统的宗教信仰,特别是在身处国难之中时。
《免于饥饿的自由》,洛克威尔,《周六晚邮报》封面,1943年3月6日。
“美国基督教联盟”的新闻信在图片下面说:“美国是唯一的一个将感恩节植根于‘犹太-基督教传统’的国家。……大多数美国人把这个节日看作是他们信仰的一种表达。”这样讲基本没错。
然而话锋一转:“我们很快就要庆祝第400周年的感恩节(还有9年),上帝仍然没有收回他对这个国家的祝福,尽管我们现在应当承受天谴。我们有很多事情要向上帝祈求,保护我们不受那些希望毁灭美国的敌人的伤害,包括国外的和国内的。”
显然,在“美国基督教联盟”的眼中,民主党代表危机,即将上任的奥巴马是美国的内在敌人。可见这个语境老早就在宗教右派的圈子里传开了!
对基督教国家主义的新视野
最近讨论“基督教国家主义”的文章和书籍很多,似乎大家的注意力都放在:美国是否以基督教立国?或者说,美国是否是基督教国家?这样的讨论似乎都没有触及痛点。2020年有一本大规模数据化分析的书出版了,对美国目前政教不分的现象提出有实证的解读:《为上帝夺回美国:美国的基督教国家主义》(Taking America Back for God: Christian Nationalism in the United States)。这本书是两位社会学家安德鲁·L·怀特海德(Andrew L. Whitehead)和塞缪尔·L·佩里(Samuel L. Perry)的研究成果。
该书指出,探讨美国是否是基督教国家,这个问题的现实意义不大,关键是美国有不少人相信美国是基督教国家,而这种信念带来了诸多的问题。他们指出,今天真正的问题不是宗教,而是“基督教国家主义”(Christian Nationalism),这两者并非同一个事物的两面,虽然(两者)有惊人相似的语境。
什么是“基督教国家主义”呢?
该书如此定义“基督教国家主义”:它是一个文化框架,一个集合了迷思、传说、传统、符号、叙事和价值体系的组合,它倡导基督教与美国公民生活的融合,并将其理想化。……”基督教国家主义”的”基督教”不仅仅是个宗教,它包括本土主义、白人至上、父权制和异性恋等前提,以及对专制控制和军事霸权的神圣认可。它是种族、政治与宗教的结合体。
这本书解释到,很多基督教国家主义者自认是基督徒,使用的是基督教的语境,但是,真正影响他们的观念和行事的并非基督教教义,而是基督教国家主义。本文前面所举的两个例子就是最好的样板。
作者的研究是根据两组数据,第一组是“贝勒大学宗教调查”十年(2007-2017)调查问卷的综合资料,并选择其中六个具体性问题作为分析的基础;第二组是对50位具有代表性的人做深度访问。
作者把美国分割为四类人群,左端是基督教国家主义的人群,作者称他们为“大使们”,他们是坚决的基督教国家主义者。他们认同政治上的保守主义,相信圣经的字句就是上帝的话;是他们版本的上帝建立了一个具有特殊使命的美国;而美国正处在道德败坏的边缘,那些不认同的“他者”正在败坏美国。他们相信的末世论让他们支持以色列,反对气候变化。这个群体大约占美国成年人口的19.8%。他们大部分比较贫穷,教育程度不高,以白人为主。他们的平均年龄最高,54岁。
右端是世俗主义者,他们不一定没有宗教信仰,但他们坚决支持政教分离。作者称他们为“拒绝者”,坚决拒绝基督教国家主义。这批人相信科学,善于批判性思考。这个群体大约占美国成年人口的21.5%。他们大部分比较富裕,教育程度高,以白人为主。
另外还有两个居中的族群,一共占美国成年人口的58.7%,属于政治上的温和派。
靠近“大使们”的族群被称作“适应者”,占美国成年人口的32.1%。他们倾向于“基督教国家主义”,但又同时对其持有矛盾心态。平均年龄次高,为43岁,女性也较多。他们有宗教信仰,但倾向于政治上的温和派。“大使们”加“适应者”占成年人口53.1%,超过半数,说明目前美国人口倾向于保守。
靠近“拒绝者”的中间族群被称作“抵抗者”,他们占美国成人的26.6%。除了受教育程度稍低于“拒绝者”之外,他们与“拒绝者”有着许多相同之处,例如,主张世俗政府。“抵抗者”比“拒绝者”更有宗教性(80%的人相信有更高的力量,“拒绝者”中只有40%)。虽然“抵抗者”对宣称美国是个基督教国家持怀疑态度,但他们对公共场所的宗教符号能够容忍。
该书的一个主要论点是:宗教信念并不总是基督教国家主义的载体。事实上,基督教国家主义“经常利用与传统宗教信念完全相反的理念来影响美国人的观点和行为”。调查问卷暴露了基督教国家主义和宗教信念之间的强烈反差,这些调查分析澄清了这两个群体间道德优先秩序的差异。
从统计数据来观察,基督教国家主义和基督教的差距相当大。基督教信念的实践包括:关爱病人和贫困者、经济正义和减少消费。但是基督教国家主义者认为,这些道德立场并不重要,甚至是负关联的。基督教国家主义者认为服兵役是“做好人”的重要成份,这点与宗教实践者的看法大相径庭。
基督教国家主义者自认是以圣经为依据,构建了一个“种姓制度”,最高等级是白人基督徒男性,女人其次,“黑人、原住民、有色人种”(BIPOC)和新移民则是次等阶级,其他同性恋、双性恋和变性者就更等而下之了。最高等级的自然有优越感,认为自己有资格垄断权力,控制社会和政治机构。当这种霸权主义的文化权力受到质疑时,使用武力是一种可行的选择,以遏制反对意见。
“大使们”和“适应者”更有可能相信,男人在情感上更适合从政,学龄前的孩子如果妈妈工作就会受苦,妇女照顾孩子是上帝的旨意,丈夫的工资应该比妻子高。当这种重男轻女的世界观受到挑战时,美国就陷入道德沦丧,会受到上帝的审判。
基督教国家主义者重视旧“秩序”。他们关心的不是宗教复兴,而是保护社会权力和特权的稳定。他们坚持,传统的角色就是要维护社会(旧)秩序。相对而言,宗教上积极的美国人坚持,传统的角色是为了让人们从自身的罪恶观念中转变过来。
作者们发现:热衷于特朗普主义、反黑人的命也是命的情绪、仇外心理、抵制种族公正和否定女性从政等议题的人,极有可能是基督教国家主义者。真正热衷于基督教信念的人会产生相反的情绪,他们反而会谴责基督教国家主义的那些立场。
对权力的痴迷解释了为什么“大使们”和“适应者”在2016年支持特朗普,却忽视特朗普个人的言行与基督教伦理道德相悖的诸多方面。在他们眼中,特朗普个人的宗教虔诚度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拉动了“正确的”意识形态的杠杆,将美国描绘成基督教国家主义的形象,寻回过去的迷思。
其实,我发现不论什么宗教信仰似乎都有类似的表现。例如,“极端伊斯兰主义”与“伊斯兰教”之间也有类似的问题,一个是利用伊斯兰教的语境作为达到权利诉求的手段,另一个是宗教信仰的本身。
怀特海德和佩里发现,批评特朗普的不道德和腐败并不是抵制基督教国家主义的有效策略。因为,对于基督教国家主义者来说,特朗普是“完全正统”,并且获得了他们最想要的东西:权力。这种对权力的陶醉危及了民主的根基,因为“大使们”相信,如果“他者”不再存在,国家会更好。
长久以来,主流文化一直以为失去了道德感的是“正统的福音派信仰”,然而,从作者们的研究发现:作为基督教国家主义者,一个人不必去教堂,也不必坚持正统基督教信仰。这批人是从基督教国家主义这个意识形态汲取养分,而不是从基督教的教义寻找养分,圣经的词汇不过是个好使的武器。我们必须认识到,基督教国家主义不代表基督教,而且经常与基督教的道德教训背道而驰。
不过,在福音派的领导阶层中,不少人信奉的是基督教国家主义的意识形态,这批人最应当悔改。基督教的“好消息”(福音)不是说耶稣正在为上帝夺回美国,好消息是:和平之主耶稣基督,他的真门徒们正在努力参与建造一个关心人类共同繁荣的社会。
耶利哥行军
2020年12月12日周六,成千上万支持特朗普的人蜂拥到华府参加“耶利哥行军”(Jericho March)的游行活动,他们宣称:选举舞弊偷走了特朗普的连任。这个“耶利哥行军”的典故来自旧约《约书亚记》:根据上帝的指示,期望进入迦南地的犹太人围绕耶利哥城行军若干圈,耶利哥的城墙于是就在犹太人的号角声中轰然坍塌(选举翻盘?)。
他们的网站使用基督教的语境表达诉求:“美国是座山上之城,我们照亮其他国家,上帝的恩惠仍在美国身上。……我们为开国元勋所建立的治理体系感到骄傲,我们不会让全球主义者、社会主义者和共产主义者通过这次选举中的欺诈和非法活动,绕开我们的法律,压制美国人民的意志,从而摧毁我们美丽的国家。”
这种假上帝之名的理直气壮的造谣,掩盖自己对权力赤裸裸的追求,正是标准的基督教国家主义的勾当。
活动本身更是充满了基督教的语境。大会由一位歌剧演唱家高唱《圣母颂》(Ave Maria)开场。唱完后她对众人说:“你们听到了我所听到的吗?我听到一支天使大军从天而降,帮助我们美丽的总统赢得这场正义与邪恶的战争。”
似乎,在他们眼中,造谣抓权是正义,遵行宪法是邪恶。更令人吃惊的是拿上帝和天使来背书。这是民主政治?还是暴民政治?
著名保守派作家,“耶利哥行军”大会的司仪埃里克·梅塔克萨斯(Eric Metaxas)说:“当上帝给了你一个异象时,你不必知道其他的事情。”
这个活动的联合创始人之一,罗伯特·韦弗(Rob Weaver)说,他在组织游行活动之前,亲自从上帝那里得到行军的异象。他表示不接受美国各级法院的判决:“我们相信,上帝召唤我们和整个教会,要关注‘天上的法庭’以及‘舆论的法庭’。”
明显地,只有他们站在上帝的一边,上帝亲自对他们说话。他们已经真理在握,他们已经超越真相、超越科学、超越宪法、超越一切,为什么还需要去了解事实真相?这批推手是极端的基督教国家主义者,他们不但牺牲美国的民主制度,也牺牲基督教。特朗普就是他们的金牛犊,他们绝对化了这位“神选之人”!
《耶稣和约翰·韦恩:白人福音派如何腐蚀一个信仰,并分裂一个国家》(Jesus and John Wayne: How White Evangelicals Corrupted a Faith and Fractured a Nation)的作者杜梅兹(Kristin Kobes Du Mez)教授说:行军者的“诉求否认任何‘共同幸福’或‘爱邻如己’的可能,也没有‘普遍恩典’的存在(注:这些都是基督教的核心价值)。他们无法接受一个现实,那就是,在他们的教会、教派和基本盘之外还可以有真理、有善、有人类繁荣的存在。”
这就是今天围绕在特朗普周围的极端基督教国家主义的疯狂现象。美国人如果不认清它的本质,彻底扫除他们内心的偶像和意识形态,美国就无法向前迈进。但这个谈何容易?在未来20年中,这或许是基督的教会最艰巨的使命。
后注:绝大部分参考资料都在文中提到,限于篇幅暂时省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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