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华人
第1502篇文章
近两年来,无数次地在华文阅读中遇到一个词:“白左”。笔者想借此短文谈谈欧美主流自由派知识分子(除去极端自由派)与西方文明的关系。
正文共:6839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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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遐思客
近两年来,无数次地在华文阅读中遇到一个词:“白左”。在美华人用“白左”这个词称呼欧美主流自由派知识分子(liberal intellectuals)时,是带有贬义的,含讥讽的意思,认为那些知识分子很愚蠢,是白人却居然左倾。笔者想借此短文谈谈欧美主流自由派知识分子(除去极端自由派)与西方文明的关系。首先要指出,“白左”这个词,定义不准确,在华语语境中,极富误导性。欧美自由派知识分子高举法国大革命擎起的自由,平等,博爱之三色理念大旗,坚持宪政民主理念,应该与华语语境中的右派对应。用自由派来称呼欧美主流知识分子,更准确,传神。华语语境中的左派,指的是斯大林主义倾向的人。
这种思想倾向的人,和欧美自由派人士根本不是一回事。不错,欧美自由派知识分子中,有些人有社会主义思想因素。
但这里的社会主义是指北欧的社会主义,与一般理解的“社会主义”风马牛不相及。华语语境中的左派倒是和欧美语境中的右派近似对应。在这个意义上,华语语境中的左右派和欧美语境中的左右派是相反的。
更进一步分析,在2016年世界性的新法西斯主义浪潮的冲击下,左右两派有合流的趋势。两个阵营的人都欢呼同一个异类美国政治人物的出台。也就是说,一方连续地左转,另一方连续地右转,双方尴尬地相遇了。尴尬的根源,恰恰是两方对“白左”的共同错误理解。讨论“白左”的重要性就在这里。虽然“白左”这个词含有贬义,不宜使用,但在这里,为了讨论华人使用“白左”一词贬称欧美主流知识分子这一现象,笔者仍然使用这个词汇,但加了双引号,以表示不赞同这个贬称。
笔者想谈论的主题是,“白左”代表着欧美(或西方)自文艺复兴运动以来的文化成果。否定“白左”,就意味着否定欧美近代四百年的文化积淀,制度建设,和物质成果。贬低“白左”,就是贬低莎士比亚,拜伦,狄更斯,约翰·密尔,雨果,左拉,巴尔扎克,伏尔泰,牛顿,爱因斯坦,卡尔·波普尔等等,等等。为什么这样说呢?近代欧美文明有两个古代源头,一个是雅典代表的古希腊文明,一个是古罗马文明。雅典文明奠定了科学和哲学的智慧基础,确立了民主政治体制的雏形。虽然远非完美,但雅典民主制度具备了民主制的基本要素。民主一词(Democracy)就来源于古希腊语,意为民众统治。代表人物有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等等。罗马文明奠定了法治思想的基础。这样,近代欧美文明的基本要素:科学,民主和法治,古希腊罗马都具备了。
这两个文明的时间段,相当于中国的春秋时期和汉朝。这两个优秀的文明源头,很遗憾,在五世纪时中断了。原因是西罗马帝国在公元476年被来自北欧的日耳曼人毁灭。日耳曼人在文化上远远落后于罗马人,他们当时还没有自己的文字,连贵族都还是文盲。文盲占领罗马帝国,那就只会烧杀抢掠。罗马帝国各地几百年间建造起来的图书馆,通通被付之一炬,知识分子则被杀的杀,关的关,所剩无几。在地理上,古希腊在罗马帝国境内。这样一来,西方文明的两个源头,几乎被同时毁灭了。古罗马帝国(包含古希腊文明成果)被北方日耳曼人灭亡后,从大约公元500年到1500年的一千年内,欧洲处在极度落后之中,史称黑暗时代(Dark Age)。由于学校和图书馆都被日耳曼人毁掉了,一千年中,识字的人主要集中在教会里。只有占人口极少部分的天主教教会人士可以用拉丁文读书写字,内容当然以圣经为中心。
在公元1000年左右,欧洲大陆出现了最早的一批大学。建立这些大学的最初动机完全是为宗教研究服务。天主教教廷此时有强大的政治权力,又通过十一税掌握了大笔财富,可以建立大学以供宗教研究之用,以巩固教廷的统治权。可是,任何教育体制都会培养叛逆者,欧洲大学也不例外。渐渐地,就有人问出了这样的问题:上帝能不能造出一块他自己搬不动的石头?就有人想,古希腊和罗马人到底思考什么问题?我们能顺着他们的思路往前走吗?当学者们的思绪超出了圣经的范畴,开始渴求古希腊罗马的学问思想时,他们发现,他们想要读的古书早就被没有文化的日耳曼贵族祖先焚毁了。怎么办呢?有人找到了办法。原来,阿拉伯人曾经仰慕古希腊罗马的文化成就,把许多古希腊文和拉丁文的欧洲书籍翻译成阿拉伯文,藏在他们的图书馆里。那时的阿拉伯世界,还没有塔利班这样的恐怖统治,文化上还相对开放,可以容忍这些异端书籍的存在。阿拉伯学者还在古希腊罗马人的基础上继续往前走,在许多学术方面有开创性贡献。这可帮了欧洲学者们的大忙了。欧洲学者们把重要的古代文献从阿拉伯文翻译回古希腊文和拉丁文,让古希腊罗马的大批文献复活了。
公元1500年左右的欧洲,已经和1000年以前大不一样了。商人阶层的崛起,独立城市的出现,宗教改革的成功,都极大地冲击了旧秩序,为知识分子的自由思想活动拓展了空间,一场文化大演变的氛围形成了。这就是欧洲文艺复兴的开始。既然叫作文艺复兴,那在思想主题上自然就要光复古希腊罗马的文明要素:科学,民主和法治。于是,数百年间,历史见证了伽利略,牛顿等人超越亚里士多德,建立了近代科学;见证了伏尔泰,卢梭等人对专制统治的严厉抨击和辛辣嘲讽,以及对民主制度的期待和阐述;见证了孟德斯鸠等人对法治精神的深刻分析,精湛描述;见证了约翰·密尔等人对自由主义精神实质的精密求证,合理归纳。在文艺复兴运动奠定的古希腊罗马文化要素基础上,欧洲近代文明大厦矗立人世间。
这栋文明大厦后来直接在北美复制,就有了我们现在所讲的欧美近代文明。这个文明的实体可见于科学革命的成果,工业革命的辉煌,和宪政民主制度的建立;而它的精神实质则是法国大革命举起的自由平等博爱三色大旗和宪政民主理念。
如果要用一个形象来代表这个文明的精神,那就是德拉克洛瓦的著名油画,自由女神引导人民前进(收藏在巴黎卢浮宫)。毫无疑问,这种精神是为民众的,人权的概念也就包含其内了。
在这个近代文明的建设过程中,欧美知识分子全体参与了,并逐渐形成了共识,所为自由主义思想是也。不错,在一些具体问题上,知识界有不同看法,不同解读,不同追求,形成了不同的流派,故而有左右之分,有自由保守之别。比如:政府对弱势群体的保护应该到什么程度,税收的合理比率在哪里,个体生命的起点是什么,等等,大家有不同意见。但是,在涉及人的基本权利和社会的根本制度方面,主流知识界有共识,大家认同文艺复兴以来形成的自由主义思想,没有人挑战三色理念和宪政民主制度。所以,从广义上讲,欧美主流知识分子都属于自由派,即所谓“白左”。这就能解释,为什么2016年美国大选期间,美国知识界主流,包括新闻媒体主流,一边倒地支持民主党候选人。在主流知识界看来,2016年的大选,根本不是左派对右派,自由派对保守派,民主党对共和党,而是文明对野蛮,三色理念对中世纪偏狭,民主对专制,开放对闭关,多元化对一元化,科学对矇昧,优雅对粗鄙。这一点是大部分大陆在美华人对2016年大选的认识误区所在。
有人可能会说,这种抽象的三色理念和我们的生活无关,所以“白左”是为空洞的说教空忙。这种想法有失偏颇。事实上,一个社会要有效运行,必须要有一套评判是非的价值标准,这正是三色理念的功能所在。我们反对法西斯主义,反对三K党,反对种族歧视,理由何在?理由恰恰来自于三色理念。抛开三色理念,凭什么谴责种族歧视?这就是“白左”坚持三色理念的原因,也是“白左”的价值所在。其实,2016年左右在欧美出现的新法西斯主义政治运动(英国脱欧,法国勒庞的国家主义,美国的白人国家主义现象)之所以具备巨大影响力,就是因为欧美的一部分人(主要是年龄大又没有受过高等教育的白人,加上一些受过高等教育的白人种族主义者。)认为,某些其他东西(比如特定族群对国家的控制)高于三色理念,重于宪政民主。他们愿意接受法西斯色彩明显的政治领袖,以获取或保持某种特权。与这些人相反,欧美知识分子主流则坚守三色理念,拒绝新法西斯主义,成为保卫近代欧美文明的中坚力量。没有“白左”的坚守,美国恐怕已经踏上1930年代德国魏玛共和国的道路了。
就是北美华人的日常生活,也与“白左”价值观坚守息息相关。美国二十世纪的民权运动发起于1960年代,倡导者是马丁·路德·金。金博士身为非裔人,追随者首先是,也一直主要是非裔人。但金博士的理念和运动,远远超越了非裔人的界限。毫无疑问,金博士本人和非裔人群体对民权运动的贡献是巨大的和主要的。不过,需要指出的是,非裔人一直处在美国社会底层,平均教育水准偏低。要他们发起一场政治社会运动,造成轰动效应,没有问题。可是要把政治社会运动转换成制度成果,意识形态观念,以文化形式扎根社会,则有困难。这种工作,恰恰是知识界“白左”们的强项。“白左”的加入,使得民权运动如虎添翼,向纵深发展,最终导致了民权法案的出台。
有些在美大陆华人认为,我们属于知识精英,子女也是优秀异常,无需民权法案保护。此言差矣!华人找工作,肯定有民权法案的保护因素。没有该法案,白人至上主义者就可以明目张胆地说,某个职位是为白人准备的。想去告这个白人至上主义者吗?法理基础何在?法理基础不正是民权法案吗?可能还有在美大陆华人会认为,我们自己和子女那么优秀,他们白人需要我们,不会把我们和非裔人和墨裔人划在一起的。想得太天真了。在美华人们不妨问一下自己,有哪个华人敢于宣称,华人群体比犹太人群体优秀?数数犹太人诺贝尔奖获得者人数,摆摆犹太人在金融界和法律界的影响力,甘拜下风吧?华人中科技工作者众多,可有哪个华裔科学家(杨振宁,李政道算在内)敢于宣称,自己比爱因斯坦更优秀?群体优秀如犹太人,个体优秀如爱因斯坦,在1930年代的纳粹德国,是什么遭遇?法西斯色彩明显的白人至上主义者一旦得势,华人那点优秀算得了什么?根本就不会在人家眼里。君不见,福克斯电视台(Fox News)上那些狂热的极右翼主持人是如何给种族主义扇风点火的?他们甚至直截了当地公开声称,非法的与合法的移民毁坏了他们所热爱的美国。谁能保证,听任这种状况继续发展,这些人不会做出更出格的事情?纳粹对整个欧洲的压迫,就是从羞辱个别犹太人开始的。也就是说,没有与“白左”息息相关的民权法案保护,华人的地位和命运堪忧。我们千万记住,美国历史上唯一一部针对特定族裔的反移民法(Chinese Exclusion Act,译为“排华法案”,制定于1882年),就是针对华人的。大约到20世纪中期才被废除,而迟至奥巴马时代,民主党控制的两院才通过对华人的正式道歉决议。
二十世纪后期来美国的大陆华人可以回想一下自己在美国成长的历史,看看自己曾经享受过美国福利的什么好处。那些福利,或多或少都和“白左”相关。那时,从飞机上下来的大陆留学生,怀揣几十,几百美元,手提两只箱子,许多人连英语都说不流利,和国际难民有多大差别?就在这样的情况下,美国大学张开怀抱拥抱大家,“白左”知识分子为大家在新大陆的发展奠定了知识基础。有多少那时的大陆赴美留学生可以说,自己从来没有享受过美国政府的任何福利?从医疗保险,到子女教育,到低收入住房,应有尽有。美国的福利在欧美国家不算高,但也已经给了发展中国家来的学生们非常深刻的印象了。那时的大陆华人和留学生,一边倒地偏向民主党,尽管还没有投票权,原因就在这里。所有这些福利,都和“白左”长时间的努力相关。“白左”们聚集的民主党是这些福利政策的主要推动者。大陆华人们千万别像有人嘲讽的那样,住在最“白左”的州,享受最“白左”的福利,争先恐后地把子女送往最“白左”的学校(常春藤学校是也),自己却支持最右的政客,并因此与自己接受“白左”思想的孩子争吵不休。个中荒谬,令人唏嘘不已。
也许是出于科学上的无知,也许是出于欧美人几百年间对世界的主导,也许还有更多的原因,“白左”们对于种族平等的倡导,也是大陆华人鄙视这些知识分子的重大原因。“白左”的种族平等观念被讥称为政治正确,意谓政治偏执。究其根源,对深肤色人的歧视是主导意识。首先,笔者衷心期望,大陆在美华人们可以平心静气地读几篇古人类起源的科普文章,了解一下古人类学主流看法。所谓黑人,白人,和黄人,只是在社会学意义上的分类。在人类学上,地球上的现存人种只有一个,那就是现代智人(homo sapien)。我们同出一处。用英国“白左”生物学家理查得·道金斯(Richard Dawkins)的话说,我们都是东非人。肤色的区别,就和身高,体重的区别一样,没有什么特别的含义。以肤色来决定对人的歧视程度,不仅在道义上属于错失,而且在科学上毫无道理。科学从来就是“白左”们的强大思想武器,是他们的立身之本。换句话说,“白左”们的政治正确,是建立在科学根据基础上的,绝非单纯道德说教。如若想打倒“白左”的种族平等观,需要先在同行评议的科学杂志上发表科学论文,证明古人类起源主流学说属于谬误。其次,大陆华人千万不要认为,黄种人的智力高过非墨人种一等,有理由歧视他们。非裔政治家的演说能力,政治动员能力,表现突出,远非华人可以一比。华人政治家中的骆家辉已经在华人中算是鹤立鸡群了,可是与奥巴马比比,在各方面就显出差距了。面对白人种族主义者眼下的猖狂挑衅,我们有色人群正需要勇敢的人权卫士起身捍卫我们的基本权利。这样的卫士,恰恰最有可能从非墨裔中涌现。谓予不信?那就在周遭巡视一番,看看能找到几个在大庭广众面前可以口若悬河发表激情演讲的华人。由于华人文化基因的特性,我们缺乏在民主体制中寻求合法权益的能力,实际上属于需要保护的人群。非墨裔们长于民主体制中的合法抗争,是我们的天然盟友。我们的长项是他们的短项,他们的长项是我们的短项,这不恰好是互补关系吗?非裔众议员约翰·刘易斯(John Lewis)1960年代头上挨大棒重击,留下永久头壳裂缝时,他可没有说自己只为非裔族群奋斗。作为马丁·路德·金的战友,刘易斯议员终身为所有族群的权益奋斗。“白左”们出于理念和道义,倡导和维护种族平等。在美华人则不仅仅有理念和道理的缘由需要和“白左”站在一起,还有自身的利益需要联合其他少数族裔和“白左”携手并肩,抗击白人至上主义。
综上所述,“白左”,也就是欧美主流知识分子群体,是欧洲文艺复兴以来科学民主人权文化的传承者,维护者,和发扬者。他们代表历史的荣耀和未来的光明。中国五四先贤们渴望把赛先生(Science)和德先生(Democracy)请进中国,和欧美主流知识分子是知音和同道。五四先贤们虽然也有观念上的分歧,也可被分为左中右,但他们中的大部分人,在文明发展的基本信念上是一致的。如果五四激进左派陈独秀和温和右派胡适活到今天,他们一定会坚定地站在新法西斯主义的对立面,严厉批驳其反文明倾向。北美的大陆华人大都受过高等教育,多数有硕士或博士学位,理应与五四先贤们取同一立场,口倡三色理念,臂挽欧美主流知识分子,即“白左”。遗憾的是,实际情况则恰恰相反,一大批大陆华人在2016年与共和党右翼站在一起,反智,反科学,反移民,反三色理念,拥抱赤裸裸的种族主义和明显的法西斯主义,与欧美主流知识分子分道扬镳,也与中国近代知识分子的先驱五四先贤们背道而驰。他们似乎忘记了,21世纪是知识经济的时代,主流知识分子是社会前进的主导者。统计数据显示,在美大陆华人是唯一大部分人站在“白左”对立面的非白人群体。读过书的北美大陆华人,却与公开的反智主义者站在一起。这真是一部新世纪在美大陆华人儒林外史的绝佳题材。让人欣慰的是,这批大陆华人的子女,因为接受了美国大学的人文教育,大部分是站在“白左”这一边的。需要特别指出的是,在社交媒体(Facebook,Twitter,等等)异常活跃的时代,传统媒体所具有的过滤机制缩小了甚至没有了,谣言的影响力因此以惊人的倍数放大。有鉴于此,在美华人尤其要关注代表这种过滤机制的”白左”的意见,以保证自己在理性的轨道上思考问题。
与“白左”的成长和努力息息相关的是,美国建国后第一个两百年见证了欧洲族裔的大融合。曾经发生过的对意大利人和爱尔兰人的歧视,今天只能在史书上看到了。同样与“白左”的奋斗不可分割的是,美国第二个两百年的进程,将见证更加伟大的全球族裔有序融合。纽约入海口历尽风雨洗涤却永不颓丧的,是我们风采永远的自由女神。
2019年3月于美国
撰文:遐思客
编辑:薄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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