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俄门”会成为特朗普的水门吗

本文首发FT中文网

当美国时间2017年2月14日这个寻常周二午后的白宫例行记者会上，“总统知道多少，他是什么时候知道的（What did the President know and when did he know it）?”  这两句美国历史上人尽皆知的“水门之问”在白宫记者会响起的时候，我有一种昨日重现的感觉。

这会是44年前尼克松水门事件的惊人翻版吗？

让我们回顾一下此前惊心动魄的五天。

2月9日，《华盛顿邮报》报道了一条独家爆炸新闻。有九位现任和卸任白宫官员证实，特朗普团队核心成员、白宫国家安全顾问迈克尔·弗林曾与俄罗斯驻美大使谢尔盖·基斯利亚私下讨论美国对俄罗斯的制裁问题。在此之前，弗林曾一再否认。事实上，在邮报记者跟他核实的时候，他依然坚持否认。但就在这条新闻发表之前，他通过发言人改口说他“不太记得有没有聊过制裁的事，不能确定这个话题从没出现过”。

这之后，弗林一切如常参与外交工作，周末还陪伴老板特朗普去了他佛罗里达的豪华别墅，跟日本首相安倍晋三一起挥杆高尔夫。

然而周一（2月13日），事情急转直下。《华盛顿邮报》再发重磅炸弹：在1月下旬，后来被特朗普炒鱿鱼的时任司法部长莎莉·耶茨曾经明确警示白宫，弗林与俄罗斯大使的通话内容记录清楚显示，此人一直在撒谎。

故事要再往前回溯一个月。在1月12日，《华盛顿邮报》就曾报道弗林可能与俄罗斯方面通话讨论美国对俄制裁，彼时弗林坚决否认，副总统迈克·彭斯也在多次电视采访中为弗林辩护，说这事子虚乌有。

而司法部看到两人通话记录之后立即向白宫提示风险：弗林不承认与俄罗斯的相关讨论，而俄罗斯方面清楚知道这个通话的存在以及确切内容，那么假如俄方希望弗林做什么事情，就可以用公布真相作为威胁轻松实现。

然而这之后，耶茨被解雇，弗林依然留任。直至近三个星期之后《华盛顿邮报》的报道一石激起千层浪。

邮报的这条新闻一出，全世界哗然。穷追猛打的美国记者得到了一会儿一变的混乱回应：特朗普被问及邮报报道时说自己没看到，不知情；后来在财政部长宣誓仪式上被追问，不予回答；白宫发言人斯派塞说“总统在评估形势”；特朗普前竞选经理、高级顾问康威坚定说：“总统对弗林将军完全信任”。

然而几个小时后，弗林辞职了。此时距离他履新才只有区区24天。

在辞呈中，弗林这样描述他的“过失”：“实在不幸，因为白宫事务节奏太快，我不经意间疏忽，只向副总统和其他人提供了关于我跟俄方通话的不完整信息。”他强调，已经向总统特朗普和副总统彭斯道歉，并且取得谅解。

然而，弗林的辞职并没有能够平息重重疑虑，仅仅二十多个小时之后，更多信源证实：特朗普竞选团队中有多名高层保持着与俄罗斯官员频繁的联系。

这又是一个特朗普本人以及他的新闻发言人无数次否认的指控。在12月，特朗普甚至多次发推特大骂调查相关情况的美国情报人员，嘲讽他们曾在伊拉克大规模杀伤性武器问题上犯错，攻击他们如同纳粹德国。

然而最新消息显示，特朗普团队高层与俄方频密通话的相关情报和证据，早在交接阶段，CIA就曾向时任总统奥巴马和候任总统特朗普报告。也就是说，两位总统都完全知情。

2016年12月29日，奥巴马在被情报部门报告俄罗斯黑客直接干预美国大选之后，宣布了对俄罗斯的惩罚措施：驱逐35名俄罗斯外交官，同时关闭在马里兰和纽约的两个据称用于情报收集工作的俄罗斯的办公地点。

俄方随即表示将会报复：“我们当然不会对这种羞辱善罢甘休，来而不往非礼也是外交和国际关系的准则”，俄罗斯外长拉夫罗夫在电视采访中说。他的发言人说：“第二天我们就会发布官方回应和反制措施。”

同一时间，克里姆林宫发言人德米特里·佩斯科夫也表示，报复措施随后就到：“我们俄罗斯的手腕也不会让华盛顿好受的”。

俄罗斯大使馆的官方推特也跟上造势：“奥巴马的制裁直接伤害了俄美双边关系，绝不会有好果子吃”。

于是，美国和全世界都做好了准备，普京将会驱逐31名在莫斯科的美国驻俄使馆工作人员和4名在圣彼得堡的领馆工作人员并关闭两处工作据点。

可是，结果呢？

什么也没有发生。

12月30日俄罗斯时间下午，普京在克里姆林宫官网发表声明：“尽管我们有权报复，但我们不想囿于‘厨房外交’，而希望基于特朗普新内阁的政策采取更进一步的举措建设俄美关系”。声明还说：“我们不会找美国外交官任何麻烦，也不会驱逐任何人。”

戏剧性的是，几个小时之后，特朗普迅速做出了回应——发推特。“延迟报复举动真是太棒了——我一直就知道他特别聪明！”他毫不吝惜溢美之情地盛赞普京。

那么，在29号到30号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呢？

这就是弗林和俄罗斯大使通话的时间。现在全世界都知道，两人的交流中包括关于美国对俄制裁的讨论。换句话说，某种程度上，弗林给了俄罗斯方面特朗普上台后可能会软化制裁的定心丸。

在被《华盛顿邮报》报道之前，从副总统彭斯到白宫新闻发言人斯派塞都曾多次否认弗林和俄方讨论过制裁内容。而现在，斯派塞承认，1月26日司法部警示之后，特朗普就已经知悉弗林做了什么，之后他要求有关部门调查情况、做法律评估。副总统彭斯则表示，他直到2月7号看到媒体报道才知情，所以“非常愤怒和沮丧”。

也就是说，目前白宫坚持的是：弗林撒谎了，现在被发现了，失去了总统班底的信任，便把他炒掉了，其他人都是无辜的。

那么，弗林是一个人在战斗吗？

要搞清楚这一点，我们得了解弗林这个人。这位美军三星将领原本是民主党人，曾经官至奥巴马内阁国防情报局局长（head of the Defense Intelligence Agency）。然而2014年，由于不少对于他“糟糕管理能力”的不满和非议，他被奥巴马解职。而保守派则有另一个说法：奥巴马炒掉弗林的真正原因在于两人在如何打击伊斯兰恐怖主义方面存在分歧。

2015年，大选季开始了，弗林很快表现出对特朗普的忠心不二和极度热情，他多次为特朗普的竞选集会站台，也是最早猛击希拉里·克林顿邮件门的特朗普阵营大将。

在去年七月于俄亥俄克利夫兰举行的共和党全国代表大会上，弗林带领全场数万人齐声高喊：“把她抓起来！把她抓起来！（Lock her up! Lock her up!）”他还对听众们说：“如果我犯了哪怕只有她十分之一的错误，我现在都早就在监狱待着了（If I did a tenth of what she did, I’d be in jail today）。”

弗林和希拉里的恩怨还不止于此。在去年12月初，弗林和他的儿子小迈克尔·弗林都任职特朗普交接团队国家安全顾问。父子两人在推特上实名转发关于希拉里的一条著名假新闻：华盛顿一家披萨店是希拉里和民主党人性侵儿童的淫乱窝点。后来一个北卡罗来纳州的年轻人信以为真，驱车赶到华府，拿着枪准备匡扶正义，结果当然一无所获——这就是一件普通披萨店。万幸，无人伤亡。事后，小弗林被解雇，老弗林继续留任。

除了与奥巴马、希拉里结的梁子，弗林亲俄的立场也是人尽皆知。2015年，因为俄罗斯官方电视台“今日俄罗斯（Russia Today）”公布的一张他在莫斯科与普京并肩而坐参加该台台庆晚宴的照片而备受质疑。但弗林辩解，他是被俄方邀请前去付费演讲，他觉得俄罗斯RT和美国的电视台比如CNN没有任何区别。

（弗林和普京比肩而坐）

现在，弗林虽然离职，但重重谜团依然未解。他与俄罗斯大使打电话的12月底，总统还是奥巴马，他本人不是政府内阁成员，而是候任总统特朗普团队国家安全顾问。那么，这个通话是否是特朗普授意？如果不是，弗林自作主张通话之后是否向特朗普报告了？特朗普是否知道弗林曾对副总统彭斯撒谎否认？白宫在收到司法部耶茨警示之后做过什么？效果如何？

依据美国法律，即使一切真的都是弗林一个人在战斗，他也已经涉嫌违反了禁止美国公民与外国政府协商外交纠纷的《罗根法》。而如果没有这么简单，白宫相关人员违反法律的严重程度将难以估量。

有趣的是，在弗林被迫辞职之前，俄罗斯方面始终“完美配合”，一直坚决否认弗林曾和其驻美大使通话讨论过制裁问题。而弗林的辞职无异于兜头一个耳光，使得俄罗斯异常尴尬。克里姆林宫随后只轻描淡写表示：这是美国内政，不予置评。

但在推特上，有俄罗斯议会议员埃里克斯·普什科夫用英文发帖：“弗林是被美国主流媒体逼得辞职的”。在另两条俄文推里，他形容对弗林的调查是“政治迫害”，“下一目标就是特朗普本人了”。

这多少有些滑稽：俄罗斯高官拼命为一个美国国家安全顾问辩护，仿佛他是个“自己人”。

事实上，长久以来，特朗普及其团队对于普京近乎言听计从的奇特好感一直使全世界困惑不已。在他的整个竞选阶段和上任的三个多星期里，已经几乎把全世界的盟友和国家得罪了一个遍，唯独自始至终不吝夸赞甚至讨好美国传统两党政治力量都认为很危险的敌人——俄罗斯。

在上一周福克斯电视台的采访中，主持人不解地询问他，普京是个杀人者，为什么你还如此青睐他？特朗普竟然回答：杀人者多得是，美国就清白吗？

事实上，特朗普的亲密战友之中，与俄罗斯的关系剪不断理还乱。除了弗林以外，特朗普前竞选经理保罗·马纳福特曾在去年8月被乌克兰国家反腐败局指认收受亲俄的乌克兰地区党总额为1270万美元的款项。马纳福特随后从特朗普团队辞职。在投靠特朗普之前，2012年，马纳福特曾担任亲俄立场的乌克兰前总统维克托·亚努科维奇所在政党的顾问。美联社在去年8月还曾曝出马纳福特曾秘密帮助乌克兰地区党向两家华盛顿游说公司发送至少220万美元，但马纳福特予以否认。而美国新任国务卿、前埃克森美孚石油公司掌门人蒂勒森曾与普京多次见面、关系亲密更是人尽皆知。石油几乎是过去二十年俄罗斯经济的唯一支柱，蒂勒森在掌舵埃克森美孚期间，除了与普京本人打交道，还与他最重要的心腹、俄罗斯石油公司总裁谢钦有着超过十年的互动。

尽管长久以来特朗普团队的解释始终都是：特朗普只是希望与俄罗斯修复关系，多个有力盟友，可以在包括反恐打击ISIS在内的国际事务中更好地合作。然而这并不能平息疑虑。

在我看来，至少有三个疑问：

首先，特朗普秉持孤立主义，根本不在乎盟友。他此前指责过德国、日本这些传统盟友是汇率操纵国；大肆批评默克尔的移民政策；威胁要强征墨西哥20%关税建墙；对北约语出不逊；表示要韩日等受到美国协防的国家为之付钱……凡此种种，哪有一点“统一战线”的意思？

其次，要说交新朋友，中国经济实力远比俄罗斯强，中美关系基础也好于俄美。然而特朗普从竞选阶段直至今日，从“一个中国”到南海问题，从汇率操纵到贸易壁垒，从没有忌惮过得罪中国。

最后，如果特郎普内阁始终只是单纯希望与俄罗斯改善关系，为什么几次三番撒谎掩盖？从弗林的通话到团队高层与俄方的频密接触，何不大大方方承认呢？

这场正在发酵之中的“通俄门”，与44年前的水门事件有许多惊人的巧合。

首先，源头都是总统竞选之争。44年前需要人工辛苦到对手办公室安置窃听器变成了如今跨越半个地球的黑客入侵对手邮箱。

其次，都是《华盛顿邮报》踢爆惊天内幕，继而各家美国媒体的记者们越挖越深、穷追不舍。

第三，白宫起初都矢口否认，坚称毫不知情、没有任何不妥，继而渐渐改口，越陷越深。

第四，水门事件特别检查官阿奇博尔德·考克斯发出传票，要求白宫交出此前多次讨论的录音带。尼克松援引行政特权拒绝交出，并于1973年10月20日解雇了考克斯，一同遭到解雇的还有拒绝执行尼克松命令解雇特别检查官的联邦司法部长埃利奥特·理查森和副部长威廉·洛克肖斯。这一事件被媒体称为“星期六之夜大屠杀”。而2017年1月30日晚上，女司法部长耶茨被特朗普解雇（在其致信司法部同仁请大家拒绝为特朗普政府“禁穆令”辩护之后），有美国媒体称之为“星期一之夜大屠杀”。

最后，文章开头提到的那两句“水门之问”，是1973年6月25日，水门事件国会听证会上，共和党议员霍华德.贝克提问当时的白宫御用律师约翰·迪恩的问题。本意是保护尼克松、希望帮助总统切割的贝克却没有料到，这个问题直接导致事件的急剧转折。迪恩说了实话：尼克松参与讨论了对于此前已经“暴露”的闯入民主党竞选办公室安装窃听器人员的善后以及关于封口费的筹措发放工作。即使迪恩警告尼克松这些行为是会危及总统大位的“癌症”，他依然执意而为。

在那之前，总统尼克松否认了一切。于是他的证言与迪恩直接冲突，从那一刻开始，他失去了参议院和美国人民的信任。

除了这种种巧合以外，在尼克松于1974年被迫辞职之后至今的43年里，从继任尼克松大位的时任副总统福特开始，历任总统以及两党候选人向公众公布税表便成了惯例：水门事件之后，政务公开性和透明性太重要了，信任一旦丧失，再也不可能弥合。

直到，特朗普。

在竞选阶段，他以“从税表里什么都看不出来”、“选民并不关心”为由拒绝公布；后来把理由改为税务情况正在接受审计，当选就公布；而当选后，康威直截了当：总统不会公布税表。

到了此时此刻，全世界的目光都盯着特朗普，这位总统能否修补岌岌可危的公信力？

终于，美国时间2月14号夜晚，他发了一条推特：真正该关心的故事是为什么华盛顿出现了这么多深喉非法爆料？我忙朝鲜的事的时候他们也要爆料吗？（The real story here is why are there so many illegal leaks coming out of Washington? Will these leaks be happening as I deal on N Korea etc?）

这回应实在令人五味杂陈。别忘了，水门事件就是完全有赖神秘的深喉持续向《华盛顿邮报》记者爆料才推动事件一步步发展的。直至2005年，尼克松时期FBI副局长马克·费尔特终于解密：他就是深喉。

知道尼克松当年是怎么臭骂害他丢掉大位的深喉的吗？

“那个混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