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样讲一个“政治正确”的童话故事?

怎样讲一个“政治正确”的童话故事?


“政治正确”是今天美国社会的热门话题。它繁星点点地散布在报纸、网页和政论文章中,无孔不入地钻进了茶余饭后无数高谈阔论。一提起这个话题,那些沉默的,害羞的,少言寡语的,可以变成雄辩滔滔的演说家,那些清高的,麻木的,对政治不屑一顾的,全成了正气凛然、激昂慷慨的斗士。多年的好友,可以因为“政治正确”一夜之间反目成仇,亲密的家人,可以因为“政治正确”在餐桌上闹得鸡飞狗跳。


九十年代一本“政治正确”的畅销书


但这些为“政治正确”争得面红耳赤的人不一定知道,早在1994年,美国社会上也刮起过一阵有关“政治正确”的旋风。那一年,一个叫James Finn Garner的讽刺作家写了一本叫《政治正确的床边故事》(Politically Correct Bedtime Stories) 的小书。该书出版后十分火爆,在《纽约时报》畅销榜上一呆就是六十多周,一共售出两百多万册,成了当年一个颇为引人注目的文化现象。


怎样讲一个“政治正确”的童话故事?


Garner为什么会写这么一本书呢?原来,很多年前,格林兄弟、安徒生等一帮发福的中年男人,坐在上流社会俱乐部深深的皮沙发里,一边抽雪茄,一边凭空编造了好些童话故事。因为时代以及他们个人视野的局限,这些故事中充斥着对女性、动物、非主流文化的偏见和歧视,已经不适合现代社会的价值观和品味。作为现代知识分子,Garner认为自己有责任拍案而起,拨乱反正,剔除这些童话中的糟粕,代之以不偏不倚、温文尔雅的语言,注入现代人的先进理念,重新编纂一本干干净净,完美无瑕,“政治正确”,不包含任何毒素,不冒犯任何个体,不会对孩子们稚嫩的心灵产生任何负面影响的全新的童话集,于是出现了《政治正确的床边故事》。


《政治正确的床边故事》的目录,任何给孩子读过书的父母都能倒背如流,不外乎《小红帽》、《青蛙王子》、《灰姑娘》、《哈姆林的花衣魔笛手》等,但故事却已经改头换面,变得,嗯,颇有新意。比方说,小红帽去看望生病的外婆,篮子里装的不是小饼干,而是脱脂、低盐的“新鲜水果和矿泉水”;当大灰狼对小红帽说,“it isn’t safe for a little girl to walk through these woods alone”(一个小女孩单独一个人穿过林子是不安全的)时,小红帽义正词严地回答道,“I find your sexist remark offensive in the extreme”(我对你这种带性歧视的说法极为反感)。


Sexist(性别歧视者)这个词在书中出现频繁,speciesist(物种歧视者,主要表现在相信人比其他动物享有更多特权)、sizeist(个头歧视者,即根据个头来对人的道德、智力等做出判断)的帽子也是漫天飞舞,书中角色稍不小心,就会有一顶稳稳地扣在头上。故事的主人公们,狐狸也好,小猪也好,灰姑娘的后妈也好,都熟悉现代人先进的生活理念,比如山羊吃草的习惯是“they did not overgraze their valley and kept their ecological footprint as small as possible”(他们不会吃草过度而破坏山谷的生态,他们会尽可能把对生态环境的影响减到最小),女性梳妆打扮是“alter and enslave their natural body images to emulate an unrealistic standard of feminine beauty”(改变、奴役他们自然的体态去模仿一套不切实际的女性美的标准)。为避免误解,作者讲着故事,会冷不丁插进一句旁白,来淡化或澄清刚才的事实。比如交代了Rapunzel的父亲是个穷修补匠后他接着说,“当然,他的缺乏物质上的成就,并不表明所有修补匠都缺乏物质上的成就;而如果他们确实经济窘迫,也不表明他们理应如此”;刚说完女巫的坏话,他赶紧又补上一句,“毫无疑问,她今天的性格是成长环境中多种因素起作用的结果,只不过因为篇幅限制,我们只好把细节省略。”


Garner还造出很多新词来取代那些可能对人造成伤害的贬义词,比如woman被写成womyn或wommon,来抹除对男性(man)依附的色彩,“poor”(贫穷)被“economically disadvantaged”(经济上处劣势的)取代,“mean”(卑鄙,吝啬)被“kindness-impaired”(善良受损的)取代 ,“没有工作”堂而皇之地变成了“unfettered by the confines of regular employment”(不甘遭受常规就业制约的)。至于《白雪公主》中的七个小矮人,叫人家“dwarf”(侏儒,矮人)未免太不客气,简直有侮辱之嫌,不如婉转一点,说他们是“differently statured”(身材不同),或者“vertically challenged”(垂直方向受到挑战的)吧。这些别出心裁的新说法,啰啰嗦嗦,七弯八扭,稀奇古怪,叫人啼笑皆非,一个谁也不愿冒犯的“政治正确”者的小心翼翼、瞻前顾后,活灵活现地跃然纸上


《政治正确的床边故事》出版的时候,我刚来美国不久,还在学校念书。这本讽刺“政治正确”的书既然大获成功,想必当时“政治正确”已经蔚然成风,但我这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外国学生并不知道。好在这并不妨碍我欣赏这本书。我喜欢作者的幽默感,三下两下就把书读完,好多地方都逗得我哈哈大笑。


最近因为“政治正确”这个话题太时髦的缘故,我又翻了翻《政治正确的床边故事》。我发现除了对种族歧视和同性恋提得不够多,而且完全没有提及变性人外,这本书现在也不落伍,其中对有机食物的痴迷,对环保的重视,对女性小心翼翼的尊重,跟今天的人口气一模一样。且看《三只小猪》的结尾:“Then the pigs set up a model socialist democracy with free education, universal health care, and affordable housing for everyone”(然后小猪们建立了一套社会主义民主的模型,实行免费教育,全民医保,以及人人有其居),听起来是不是像桑德斯的演讲?《皇帝的新衣》的要点是“好人”才能看见皇帝的新衣,而好人的定义是“enlightened people with healthy lifestyle”(有健康的生活方式的开明人士),或者更具体一点,“people who are politically correct, morally righteous, intellectually astute, culturally tolerant”(政治上正确,道德上正义,智力上敏锐,文化上宽容的人),是不是像极了今天的左派精英的画像?


作者本人对今天政局的看法


既然想到这本书,也好奇作者对今天的政局是什么看法。今天的美国很特别,“政治正确”这件看上去无关痛痒的事情,成了一个风向标,一座分水岭,一块试金石。根据你对“政治正确”的态度,可以完全准确地预测你会选谁当总统,一次都不会错。我第一次听说“政治正确”这个词,就是读《政治正确的床边故事》这本书。James Finn Garner是讽刺“政治正确”的鼻祖,也是我了解“政治正确”的启蒙老师,我想知道他在今天这个社会中对“政治正确”是什么态度。于是我打开谷歌,敲进”james finn garner” trump,第一条就看到下面的推特:


怎样讲一个“政治正确”的童话故事?

James Finn Garner的推文:如果唐纳德·川普当选了,他将是唯一的只要在户外就必须带一顶傻傻的帽子的总统。你能想象吗!


不是很明白他的意思,事实也证明他说得不对,川普总统明明有时候不戴帽子就出门的;但再看下面一条,是一篇他今年二月写的题为’“Good Things about the Trump Disaster”(川普当选这一灾难带来的好事)的博文。读了这篇文章,至少对他选了谁或者说没选谁当总统不再有任何疑问。


奇怪吗?其实也不一定。Garner虽然对“政治正确”了如指掌,刻画起来惟妙惟肖,入木三分,嘲讽起来不遗余力,但他的书,我读来读去都是满满的幽默感,并没有怒气冲冲的怨恨。我的猜测是,他对“政治正确”的态度跟我类似。我在中国出生长大,看多了假模假式、一本正经的虚伪面孔,自己又是自由散漫之人,对冠冕堂皇的说教从来都嗤之以鼻,动不动就要冷嘲热讽,又喜欢以目光犀利、富于批评精神自居,有时候还幻想自己是《皇帝的新衣》中戳穿谎言的小孩,当然是一读《政治正确的床边故事》,就有相见恨晚之感,自以为找到了气味相投的同类。


但我也知道,“政治正确”虽然看似与一些国内的经历表面上有相似之处,但实际上跟那一套还是不一样的。歧视和偏见是人的本性,美国是移民国家,不同种族混处,问题更加严重。所谓“政治正确”,就是少数真正没有偏见的社会精英,说服怀有偏见的大多数人,在把自己的主张变成法律之外,也形成主流舆论,使心怀偏见的人即使私下里不以为然表面上也不得不随声附和。“政治正确”,归根到底是一种文明的进步


今天的“政治正确”是否过头?


今天的“政治正确”是否过了头?是否管得太宽?有些宣扬“政治正确”的人是否幼稚愚蠢?是否有人利用“政治正确”来达到不可告人的目的,比如实现其政治野心(这是我能想出来的可以用“政治正确”达到的最不可告人的目的,其他的请补充)?完全有可能。拿“政治正确”开玩笑是必须的,但想到“政治正确”的出发点,想到美国社会在追求种族平等和对弱势群体的关心上取得的进步,我实在没有办法对“政治正确”生出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


而且我也有私心。我是女性,又是少数民族,常常也是“政治正确”保护的对象。因为这个原因,我不会因为有时候其他弱势群体比我受到“政治正确”的更多保护就耿耿于怀,也不会把“政治正确”当成一个万能标签和罪魁祸首,把所有不爱听的,不喜欢的,都一网打尽地丢进这个“垃圾桶”,更不会人家一挥舞反对“政治正确”的大旗,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支持,既不管他反对“政治正确”的目的是什么,也不管他人品水平如何,就像哈姆林的孩子,一听到花衣魔笛手的笛声,就走火入魔,昏头昏脑地跟着走一样。


最近一年里有个怪现象,就是经常有人在各种场合拿伪君子和真小人来比较,似乎有些扭扭捏捏地想为小人涂脂抹粉的意思。其实提出这个问题,表明提问者并不糊涂,对自己在做什么是知道的。伪君子好不好,这个问题有它的复杂性,因为伪君子怎么定义(一个努力压制人性的弱点,表面的行为比内心的想法更高尚的人,算不算伪君子),怎样识别(一个跟他并没有近距离接触,只从电视上看过他几次讲话,从新闻里听过他几条消息 —— 如果你的新闻来自微信,其中还有90%是谣言 —— 的表面上看起来是正人君子的人,怎么火眼金睛地看出他是个比一般政客更加为人不齿的伪君子),都比较难,但这个复杂性暂且按下不表,小人好不好,答案应该是显而易见的。有人居然会认为小人可爱,莫非也是“政治正确”惹的祸?


世界上大部分事情都是度的问题,都关乎掌握分寸,寻找平衡。有人喜欢把对方的立场推到极致,然后口诛笔伐批得体无完肤,这毫无意义,因为立场的差别,往往就在这个度。比如有人(特此声明:这个人不是我)要推倒李将军的雕像,并不能推断他也要推倒华盛顿的雕像。“政治正确”走到极端,确实招人嫌;但反对“政治正确”到恨之入骨的地步,也莫名其妙。


我很欣慰James Finn Garner不是一听到反对“政治正确”的笛声,就鬼迷心窍地跟着跑的哈姆林城的孩子。我也不是。我读他的书,开一开“政治正确”的玩笑,然后回家干自己的事情。他这本小书也收起来,过二十年再拿出来看。那时候“政治正确”是不是还是大家整天讨论的话题?还是我们会觉得很奇怪,当年会因为“政治正确”吵得面红耳赤?我猜不出来。但幽默感是我喜欢的,幽默的书是我爱读的,我猜这本书还能再次让我开怀大笑,这一点应该没有任何疑问。



怎样讲一个“政治正确”的童话故事?


作者:维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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