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华人
第1270篇文章
编者按
一些亚裔团体针对哈佛大学入学录取的“种族平衡”政策发起诉讼,司法部也介入此案对原告表示支持。“反对或支持AA”,“亚裔要不要告哈佛”一直是美国华人社交媒体上争论的焦点。今天我们推出三篇文章,从三个不同的角度分析这个问题。欢迎读者踊跃留言讨论或直接给我们投稿发表观点。投稿请电邮至:[email protected]。
下面是犹他大学政治系教授刘宝东先生关于AA的研究分析文章,或许能帮助回答这个问题:亚裔反对或支持AA的原因究竟是什么?
正文共:6868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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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刘宝东
被称为“模范少数民族(model minority)”的美国亚裔近来正在有力地挑战这个令人“骄傲”和误解的称号。传统上,亚裔之所以被称作模范,不仅是人们觉得他们聪明好学,成绩优异,而且有平和安静,温文尔雅的性情。多年来,他们给美国人的印象常常是默默耕耘,吃苦耐劳。但是从2014年以来,亚裔不再安静守己,也不再接受现状。在加州,亚裔(尤其是美籍华裔)领导的政治宣传和游说,阻止了加州政府重新启动在州立高校的录取中考虑种族和民族因素的平权法案(Affirmative Action,以下简称AA)。(注1) 更引人注目的是亚裔团体在反AA的历史性人物Edward Blum的支持和帮助下,对哈佛大学的录取政策中的“种族平衡”(racial balancing)起诉;川普政府的司法部也公开支持此案中亚裔原告的要求,强调任何人都不应该因为自己的种族或民族,而被哈佛以及其他藤校拒之门外。(注2)
AA的实施到底会给亚裔带来什么结果呢?亚裔原告在对哈佛的起诉中强调种族平衡的结果就是对录取亚裔的名额限制,是对亚裔的歧视,而且哈佛用“个性测验”(personality test)的方法有意刁难成绩优异和课外活动突出的亚裔学生,给其他种族的申请人大开方便之门。80-20教育基金会的创始人,S.B. Woo,不仅在加州的反AA的政治宣传中起了重要作用(他的基金会在2014年邮件网络用户已达35万),而且也是对哈佛大学的起诉的关键支持者。Woo说,当AA在1965年出台的时候,“所有少数民族都支持,包括我在内。但是落实到高校录取政策上,它害了每个人……尤其是对亚裔,AA是对宪法第十四修正案的彻底违背”。宪法十四修正案又称为平等保护法则(equal protection clause)。(注3)
但是并非所有亚裔都反对AA。前加州大学黑斯廷斯法学院教授及前任校长兼教务长吴华扬( Frank Wu)就曾经呼吁亚裔拥护AA;他说:“如果亚裔接受AA,且将之看成自己的使命,而不是计较其他少数民族因为AA而获得利益,那么白人就没有借口来抱怨AA了。” (注4)在美籍华裔的社交媒体中,尤其是微信上,支持AA的华人提出AA的实施,事实上帮助亚裔取得了前所未有的种族平等和在各行各业中的惊人成就;而加州1996年废除AA以后并没有取得亚裔预期的对己有利的结果,反而增加了亚裔与其他民族的矛盾。(注5)
无容置疑,有关AA是帮助还是伤害亚裔权益的争论肯定会继续成为媒体最关注的热门话题之一,然而现有的争论都忽视了一个重要的问题:反对AA的都是美籍华裔吗?虽然华裔是亚裔里最大的民族,占整个亚裔的23%,但是在亚裔这个复杂群体里,到底哪些亚裔选民反对AA?他们为什么会反对AA?
当然,要了解普通亚裔选民的心态(public opinion),我们需要抽样社会调查的结果。不幸的是,亚裔在美国仍然是一个少数民族,2010年的官方人口普查显示亚裔只占美国总人口的5.8%,占加州人口的15%,占另外四个州(纽约,得克萨斯,新泽西,华盛顿)人口的4%-9%之间,夏威夷是唯一的亚裔占人口多数的州。亚裔在美国散居的特点,使得对他们进行全国性的抽样调查尤其困难。(注6) 在像微信这样的社交媒体里,可以见到很多有关AA的争论,但是很少社交媒体的文章是用了真正的科学依据来发表看法。所以到底普通亚裔选民怎么看AA,仍然是个谜。
针对这样的不足,本文的目的是用可靠的统计数据来介绍和分析亚裔有关AA的民意,而不是武断地对亚裔心态下结论。本文所依靠的是最具科学价值的美国国家选举研究(American National Election Study,又称ANES)的抽样调查结果。ANES由美国国家科学基金(National Science Foundation)赞助,密西根大学(University of Michigan)组织调查,从1948年开始,到2016已有68年的研究选民动态的历史。在ANES的样本里,亚裔占有很小的比例,一般不超过整个样本的1%,但是亚裔的人数逐年增加,在最近的总统选举调查的样本中,亚裔已超过3%;多年来的取样已经使得亚裔在ANES被访问的总人数达到565。所以我们可以用这些调查结果,来对整个美国亚裔的民意,进行统计上的推测(statistical inferences)。因篇幅有限,本文没有列出回归方程的统计结果,只是在这里提供最重要的图像说明。
我们首先来看看亚裔对AA的总体态度。图一把亚裔的反AA百分比与其他种族的反AA百分比做了比较。我们可以得出一个结论:亚裔反对AA具有普遍性(高达75%的亚裔持反对意见)和持久性(亚裔有超过30年的反对AA的民意)。图一还显示了亚裔的反AA与白人和黑人的民意有明显区别。白人作为国家的多数种族,是反AA的最中坚的力量,长期稳定在85%左右的反对率;而黑人作为少数民族,与白人恰恰相反,他们大多支持AA。亚裔对AA的反对率与西班牙裔,土著印第安人和多种族的反对率相似。可以说,他们其实是“中间派”,因为长期以来,这些“中间派“的种族里也有20%到40%的选民支持AA。(注7)
到底是什么因素导致多数亚裔反对AA?为什么有些亚裔支持AA?
图一:各族裔反AA百分比(本文图表均由作者提供。)
流行的观点认为是亚裔自己的利益在驱使着他们对AA的态度。根据这种观点,那些支持AA的人是因为他们看到了AA的好处,而那些反对AA的人是看到AA对自己的威胁。如果这种说法正确,我们应该看到亚裔妇女比亚裔男士更支持AA,是因为AA不仅保护少数民族,也特别保护妇女的工作和升迁机会。 那么NAES的数据显示了亚裔妇女更支持AA吗?
图二把亚裔的反对率与他们的性别和家庭收入联系起来。结果显示,相对而言,女士并非比男士更支持AA;而且收入最高的亚裔群体,无论男女,更容易反对AA。图二的结果与利益论的期望恰恰相反,亚裔女士中低收入的本应该因为AA对他们的优惠政策而成为AA的支持者,但是ANES的调查结果指出她们与其他亚裔相比更加反对AA。另外,亚裔男士最高收入的群体,本应该与其他亚裔相比,更有经济安全感而不受AA的威胁,但是他们显示了高达90%的反AA率。
图二的发现确实给利益论提出了一个巨大的挑战:到底谁被AA制度威胁?这些反对者感到的是真实的威胁吗,还是想象的威胁?
如果反AA,不是因为个人或家庭利益关系,而是受其他因素影响,那是什么呢?第二种假设是亚裔反对AA,不是因为自己个人或家庭受AA的威胁,而是因为这些亚裔热爱人人平等的价值观。也许那些反对AA的亚裔不是因为他们经济和社会生活中受到AA的直接威胁,而是他们有着强烈的平等观,也许在他们看来平等高于一切,而AA让人因种族的原因不平等。
图二:亚裔反对AA与性别和家庭收入的关系
为了检验这种平等原则的假说,我们回到社会调查的数据。ANES提供了选民们对平等价值的个人看法。有四个问题是这样来询问亚裔是否同意:
1)美国社会应该保证人人有平等的机会取得成功;2)在美国有些人比其他人机会多其实不是个大问题;3)美国不应过分担心人们是否平等的问题;4)如果每个人都被平等对待,很多问题在美国就会消失。
对这四个问题,选民可以选择他们是否强烈赞成(strongly agree),赞成(agree),中立(neutral),反对(disagree),还是强烈反对(strongly disagree)。根据这四个问题的回答,我们可以建立一个黎克量表(Likert Scale)来衡量每一个回答者的平等价值观指数(egalitarianism index value)。针对每一个亚裔的平等价值观指数,我们可以来检验他们对AA的看法是否建立在平等价值观的基础上的。
图三展示了调查的结果。反对AA的亚裔平等价值观指数的平均值是.606; 而那些支持AA的亚裔的平均值高达.695。所以,真正有着平等主义价值观的亚裔更容易成为AA的支持者,而不是反对者。这个结果显然否定了亚裔反AA是建立在他们平等价值观基础上的假说。
如果利益说和平等价值观的假设都不能解释亚裔强烈反AA的倾向,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他们反对AA呢?也许反AA的原因并不是建立在利益和理性思考的基础上的,而是在于情感驱使。
图三:赞成和反对AA的亚裔平权思想指数
早在18世纪,哲学家们,诸如苏格兰的休谟,就强调情感在人类思维过程中的重要性。休谟强调人往往被那些与自己相同的人或事而吸引,因为他们在这些人和事里找到了对自己的肯定,人们的激情往往是操纵他们的所谓“理性思考”的根本原因。他们往往是在有了激情(或爱或恨)以后,再用他们的理性来解释和安慰自己的激情。说到底,人是激情的动物。
情感信息处理(affective information processing)对理性信息处理(cognitive information processing)的重要作用被许多现代社会科学的研究结果证实。比如当代心理学家Jonathan Haidt通过实证研究表明人的道德体系往往是建立在人们如何把他人看成属于或不属于自己的群体的基础上的;在政治学里,对情感的研究发现人们对政治家(比如希拉里和奥巴马)竞选辩论的看法往往是建立在情感联系和理性论证的双重作用的基础上的,而这些理性论证常常是为了维护自己的偏见和激情(所谓的自我论证偏见,self-confirmation bias)或群体思维(group thinking)。(注8)
亚裔对AA的看法,有可能是建立在他们对各个种族的情感认知基础上吗?让我们再回到ANES的数据中寻找答案。图四根据ANES的数据显示了亚裔对各个种族的情感温度计的平均值。在这里,亚裔们可以任意在0到100度之间选择对自己种族和其他种族的所拥有的“情感温度”(affective thermometer measure)。比如说,如果一个亚裔对自己的种族有最高的情感联系,他可以选择100度;如果他对另外一个种族有最大的情感障碍,他可以选择0度;50度则意味着他的情感联系处于不冷不热的中间状态。
图四显示亚裔对自己的种族有着最高的情感联系。他们对其他种族的的情感联系则交错不等,需要注意的是2004年以后亚裔对白人的情感最接近,而对黑人产生了最大的情感隔阂。从ANES的数据里,我们无法得知为什么亚裔对黑人的情感指数在2004以后降低。一种可能性是第一代和第二代移民在亚裔中的增长,以至于亚裔的内部结构产生变化,成了一个以移民占多数的少数民族。单以从中国大陆来美的移民总数而言,在1990年是676,968,到了2006年这个人数已经增长到1,551,316。(注9)
图四:亚裔对本族裔和其他族裔的情感温度
无论什么是亚裔对黑人情感态度转变的根本原因,亚裔对各个种族的情感温差给了我们一个比较的角度。这些情感温差对亚裔的AA看法有影响吗?图五是用来研究亚裔与黑人之间的情感温差(图中称为黄黑温差)与AA观之间的关系。具体地说,反对AA的亚裔与黑人间的情感温差是14.02度,而那些支持AA的亚裔与黑人之间的情感温差只有8.04度。可见如果一个亚裔对黑人的情感温差增加大约6度,这位亚裔选民就可能从支持AA变成反对AA。
图五:亚裔与黑人之间的情感温差(图中称为黄黑温差)与AA观之间的关系
亚裔的AA观点也受他们对白人情感因素的影响吗?与图五相反,图六显示亚裔对白人的情感距离越大,他们支持AA的可能性就越大。换句话说,如果一个亚裔在情感上与白人的距离越近,那么这位亚裔就越有可能成为AA的反对者。
图六:与图五相反,亚裔对白人的情感距离越大,他们支持AA的可能性就越大
总之,把本文提供的六个图放在一起,就可以清楚地看到亚裔对AA的看法与他们情感世界的种族等级系统有着很深的联系。这个发现很好地解释了为什么亚裔的AA观点其实并不是受他们个人或者家庭经济利益的影响,亚裔反对AA也不是因为他们对平权主义的道德追求。相反,亚裔反对AA是因为他们情感上与白人的接近和与黑人的疏远。所以,有关AA的政治,法律和道德上的争论只给了我们一种理性之争的假象,要了解为什么亚裔会反对AA,更重要的是进入他们的情感世界!
注释:
1. Liu, Baodong. Ed. 2018. Solving the Mystery of the Model Minority: The Journey of Asian Americans in America. Cognella Academic Publishing.
2. Kuo, Iris. 2018. “The ‘Whitening’ of Asian Americans.” The Atlantic. https://www.theatlantic.com/education/archive/2018/08/the-whitening-of-asian-americans/563336/?from=groupmessage&isappinstalled=0 Retrieved on August 30, 2018.
3. Mercury News, 2014. “SCA5 affirmative action debate leaves deep divide among ethnic groups,” https://asamnews.com/2014/04/06/mercury-news-sca5-affirmative-action-debate-leaves-deep-divide-among-ethnic-groups/ Retrieved on May 10, 2017.
4. Wu, Frank H. 2002. Yellow: Race in America Beyond Black and White. Perseus Books Groups. P.171.
5. 溪边愚人. 2018. “究竟谁是大学AA政策的受益人?”美国华人,第1166篇文章。微信公号:ChineseAmericans.
6. Liu, Baodong. Ed. 2018. Solving the Mystery of the Model Minority: The Journey of Asian Americans in America. Cognella Academic Publishing.
7. 在NAES中,亚裔的概念也包括太平洋诸岛的人口。不过因为这些人口在美国人中占有不到1%,所以他们不影响本文对亚裔研究的结论。
8. Kim, Young Mie, Kelly Garrett. (2012). “On-line and Memory-based: Revisiting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Candidate Evaluation Processing Models”, Political Behavior 34(2): pp 345-368.
9. Li, Wei and Lucia Lo. 2012. “New Geographies of Migration? A Canada-U.S. Comparison of Highly Skilled Chinese and India Migration.” Journal of Asian American Studies 15(1): 1-34.
✎作者简介:
刘宝东现任美国犹他大学政治系终身教授, 已发表七本英文学术专著,其中包括:《奥巴马选举:他是如何赢的》(The Election of Barack Obama: How He Won),《种族规则:新奥尔良的选举政治,1965-2006》(Race Rules: Electoral Politics in New Orleans, 1965-2006),《解开模范少数民族之谜:美籍亚裔之旅》(Solving the Mystery of the Model Minority: the Journey of Asian Americans in America),《社会科学研究:综合数学基础和现代统计计算方法》(Social Research: Integrating Mathematical Foundations and Modern Statistical Computing)等。
撰文:刘宝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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